晚風徐徐吹來,外面已經有些涼意,沿路的行道樹卻仍綠意盎然,彷彿它們有特自的季節嬗遞似的。
在廖董事長盛情的招待下,他們三個人都喝得臉紅耳赤了。姑且不說松田敏夫和柯青海肚子喝得直打飽嗝,柯青海想吃的龍蝦、斑節蝦、羊肉爐、九孔等海鮮佳餚,都如願地吃進肚中,還包括罕見的深海魚料理。總而言之,吃得又撐又漲就是。
「你們不必急著回飯店,到卡拉OK唱幾首歌再走。我會負責開車送你們回去。」坐在賓士車駕駛座的廖董事長,略帶酒氣地對松田說道。
「若只是純粹唱歌,去卡拉OK消遣一下也無妨。」
松田敏夫不便回絕地主的好意,順應其流地答應了。柯青海自然沒什麼意見,他的任務就是跟著松田身旁,遇到無法溝通的事情,要馬上排除障礙,因為松田只會幾句簡單的中國話。
初冬的太陽下山得早,他們走進餐廳的時候,遼闊的天空還看得見夕陽漸褪的殘紅,轉眼間,完全被深濃的夜色給吞沒了。
電梯爬上住商混辦大樓四樓的時候,像是緊急煞車似地頓了一下,兩片烤漆剝落的門板才緩緩地往兩側收了進去。
廖董事長所說的那間卡拉OK店似乎就在電梯出口的斜前方,喧鬧的歌唱聲和香水味正從那扇看似沉重的門縫洩了出來,不知道松田是不是已經察覺到這種氣氛?至少對耳朵敏感的柯青海來說,他早已順著那樣的聲音,想像著裡面的各種情景。
廖董事長率先斜著身子推門而入。
「歡迎光臨!」
黑暗處隨即傳來兩個嗲聲嗲氣的招呼聲。相對於外面的光亮和安靜,需要些許時間才能完全適應和看清楚裡面的狀況。
「是廖董事長啊,您好久沒來捧場了。來,您們請坐!」
長相有些幾分黑道流氓氣質的經理看見重要顧客上門,立刻轉身對兩名女子吩咐道:
「今天,廖董難得光臨敝店,妳們要好好招待,要服侍他喝得盡興,唱得高興才行!」
「經理,你放心啦,就算不必特別吩咐,我們也知道怎麼做啦。」
「那就好。」
經理見顧客已安排妥當,接著欠身向這個模具廠老闆施上一禮後,往倒吊著許多玻璃杯的吧檯走去。
「您好,我叫純子。」
「您好,我叫幸子。」
那兩名女子知道其中有日本客人,見他們三人在硬皮沙發坐定以後,用聽得出剛學不久的日語自我介紹。
「您好,我叫松田,請多指教。」
廖董事長拿起矮桌上的威士忌加冰塊,對著松田敏夫說道:
「松田桑,乾杯!今天要喝個痛快喔。待會兒,我要送一個禮物給你。你幫我們工廠解決了問題,真是太感謝了。來,我先乾為敬。」
沒等松田回話,模具廠老闆已經把那杯威士忌一飲而盡,揚手搖了搖,杯裡的冰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哪裡,這是我應盡的義務。謝謝,乾杯!」
「廖董,我也敬您一杯,多謝您的提拔關照,這次的合作案才能進行得如此順利。」柯青海趕緊說道。
「來,大家都乾了吧。」那個叫幸子的女子為炒熱氣氛故做歡聲地說。
酒過三巡以後,臉上漲紅的廖董事長站起來說要上廁所,留下松田和柯青海和兩名女子對飲。
「松田桑,您點首歌唱吧。比如,<北國之春>啦或<岩壁之母>什麼的……」
純子只學會幾句簡單的招呼語,要全程用日語交談實在有困難,於是向柯青海討救兵:
「柯先生,拜託你把我的意思翻譯給松田桑好嗎?我的日語很爛,只學了兩個星期,還派不上用場。」
「噢,兩個星期?這麼說,妳是新來的囉?」
「可以這麼說啦。」
「不過,我覺得妳們很有語言天份,雖然只學了兩個星期,就敢開口跟日本人說話,就算對方聽不懂也能比手劃腳溝通。像我們在大學學了四年日語,若不是到日商公司上班磨練,到現在還可能講得結結巴巴呢。」
「哎呀,我們這種人哪有什麼天份,還不是被生活逼出來的。」純子說。
「純子說得沒錯。幹我們這行的,要保住日本客人,日本話講得再爛也得上場啊。」幸子附和道。
他們這樣交談的時候,向來酒力過人的松田顯得有些倦意,不時雙手摀著嘴巴仰著頭打著哈欠。儘管如此,純子仍試圖表現得活潑開朗,不停地用蹩腳的日語跟松田交談,遇到雞同鴨講的狀況,便拜託柯青海居中傳譯,逗得雙方哈哈大笑。
室內的光線太暗,柯青海沒能看清楚這兩名坐檯小姐的臉孔,只能大概看出她們像是穿著半透明的低胸禮服,體態有些豐滿。她們講話的時候故意說得嗲聲嗲氣,雖然不到徐娘半老,其實也不算年輕了。也許正因為這樣,她們才像漂流木般到這地方都市坐檯陪酒。
模具廠老闆上完廁之後,沒有回到座位陪松田喝酒聊天,而是把經理叫到自己的跟前。他低聲地交待著什麼,只見經理誠惶誠恐地點頭,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久,經理便把純子找去吧檯講話。
「松田桑,你大概也睏了,我送你回飯店休息吧。」廖董事長提議道。
「是啊,謝謝廖董事長的招待。以後需要我出力的地方,請盡量吩咐。」
松田敏夫說著,又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眼睛已泛著微微的醉意,但還不致於走路顛晃的地步。
二十分鐘後,模具廠老闆開著寶藍色賓士車緩緩駛至大樓前的路旁。
柯青海迅即跑到車子的右後方,打開車門準備讓松田先上車。當他打開車門的同時,他的餘光倏地瞥見後座中間坐著一條人影。原以為是因為夜色深沉或是自己眼花,再次彎下身子細看。從側面看去,原來是剛才那名叫純子的女子。這不期然的搭伴之行,著實令他感到幾分驚訝與意外。
他們三人坐定以後,廖董事長沒多說什麼,雙手握著方向盤,嘴裡哼著抒情的日本演歌,一心陶醉在歌詞的意境裡。原本在店裡近乎繞舌的純子,這下子卻安靜不語,沉默得像一尊木雕。
「純子小姐,妳的歌唱得真好,尤其是那首<傷心酒店>,唱得感情充沛。下次去參加歌唱比賽,沒拿冠軍,要領個獎杯絕不成問題。」
與其說車內的氣氛沉悶,不如說是瀰漫著尷尬與緊張。柯青海為了紓緩這種氛圍,發揮了營業員特有的攀談功夫,便這樣打開話匣子。
「……嗯。」
「妳住在台中嗎?」
「嗯。」
「台中真是好地方,氣候溫和,物價便宜,不像我們得奮鬥一輩子才能在台北買間破房子呢。」
「哎,」純子輕嘆了一聲,接著說,「我才羨慕你們的生活呢。你們的人生是加法,我們的人生卻是愈減愈少。」
「噢,純子小姐講話很有哲理,怎麼個加法?」
「……」
純子很後悔自己這樣搭話,而陷入對方的話局,不接續話題又覺得失禮,只好勉為其難地講了幾句。
「你們努力了一輩子,過程雖然很辛苦,最後還是有房子可住。而我們只是為了還債而生存的。」
「還債?」
「……」
在通往飯店的路上,他們只說到這裡,便又陷入了凝重的氣氛。松田自始至終閉著眼睛,分不清他是否已經睡著,或是在琢磨著他們之間的對話。
「松田桑,飯店到了。我就此告辭,不打擾你了,晚安。」賓士車駛至豪華飯店前的時候,廖董事長回頭對著松田敏夫說。
柯青海發現,當他們三人走進電梯,向廖董事長揮手的時候,純子臉色蒼白,表情僵硬,呼吸急促,甚至緊張得有點顫抖起來。他發覺置身在電梯裡的純子所表露出來的肢體語言,猶如一頭被關在密籠裡的野獸般,因為看不到出口也找不到生路,慌張得不知如何自處。
與先前的歡樂氣氛相比,在這狹窄空間裡的沉默氛圍實在憋得令人難受。松田微閉著眼睛,臉上泛著微微醉意,但只喝了半瓶酒威士忌和三罐啤酒,理應還不至於把他灌倒。或許他早已感受到尷尬或進退兩難的處境,才以微閉雙目的方式來面對的吧。
以階級來說,松田敏夫是日本總公司派來的課長,無論在資歷或是社會閱歷上,在在都是柯青海的上司和人生的前輩。在松田看來,柯青海的優異之處,不全然是因為熟諳日語,或擅於與客戶溝通,或遇到困難的事情,在經過他的斡旋之下,大都能獲得圓滿的解決。最主要的是,他有著正直的性格,和給人點燃希望的特質。在這樣的人面前,他豈能做出違背身份的事情來?或是做出令部下瞧不起的醜聞呢?
當然,以柯青海的聰明和反應,決不會像極端的民族主義者那樣,把客戶的性招待,當成是國仇家恨或是大罵上司是大色鬼。他不知道松田此刻的心情,但相信松田應該會設想得更周延吧。
時間彷彿被水泥凝固住似的,過得非常緩慢。
他們三人走在通往房間的灰色地毯上,彼此沒說半句話,也不是故意放慢速度,而是自然而然以那樣的步伐走著。
來到901號房間前,柯青海打破沉默地說:
「松田桑,您辛苦了。晚安!」
說完,轉身準備往913號房走去,純子卻猛然抓住柯青海的手臂。
「柯先生,你不要走,我求求你!」
柯青海被這個動作給嚇住了,心想,已經談定的事情,為什麼到這節骨眼又反悔呢?
「純子小姐,妳不要為難我,我怎能留下來呢?何況……」
「我……求求你,我不要……」聽得出純子非常倉皇,語尾顫抖著。
「事情不是已經決定了嗎?」柯青海疑惑參半地問。
「……」
「進去吧。妳這樣抓住我的手,我真的很難堪。」
「可是我反悔了。我……會害怕。」
「怎麼會呢?」
「我……不要那七千元了。」純子愈說愈激動。
松田敏夫聽不懂中國話,但算是看過不少世面,閱歷相當豐富,多少也看得懂眼前發生的騷動。
「柯君,站在走廊不方便說話,你們兩個進來坐坐吧。」
柯青海回過神來,把這句話翻譯給純子聽,純子的反應卻更為激烈。
「不要!進去我就出不來了。」
「不會啦。松田先生不是那種人啦!」
在柯青海費了好大力氣的勸說下,純子這才半是疑懼半是恐慌地走了進去。
松田走進房間內沒有馬上脫掉身上的西裝,而是坐在其中一張雙人床的床尾上,然後對著柯青海說:
「柯君,不要讓純子小姐罰站,把梳妝台前的椅子拉過來請她坐。」
柯青海依照指示,將一把乳白色有靠背的造型典雅的椅子移到純子跟前。
「純子小姐,妳坐下吧。不要緊張,有話慢慢說。」
「柯先生,請你告訴松田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要了……」
柯青海可以理解純子的緊張心情,但對她丕變的態度卻摸不著頭緒。難道她不是風塵女?抑或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
「柯先生,我不瞞你,在店裡,經理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確實很想要這七千元,而且廖董又好意拜託。」
說到這裡,純子羞慚地向坐在床沿的松田瞥了一眼,彷彿為自己不能信守承諾而感到自責。
「……」
「可是,坐上賓士車的剎那間,我就後悔了……」
柯青海怔愣了片刻,純子的告白似乎把他的心情攪亂了,使他不知該怎麼把話接下去。他正猶豫著是否如實地把這番話翻譯給松田聽,只見松田微笑地點著頭。
「柯君,請她繼續說。」
「松田桑,你聽懂她的話嗎?」
柯青海神情驚愕起來,因為松田接話得很自然,絲毫不像是不懂中國話的日本人,使他不得不懷疑,其實松田從頭到尾每句話都聽得懂,只是不願把它點明而已。
松田沒有回話,臉上的酒意似乎消退些了。
這時候,純子突然厲聲說道:
「你們看!」
說完,她把白色袖子拉了起來。在房裡日光燈的照射下,她的手腕有幾道長短不一的刀疤。
「我從來就不是幹這行的。我是被債務逼得走投無路,才到那種店上班的。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次下海。可是,我……實在做不來,怎麼也做不來!嗚嗚……」
純子哭了。
房間內的氣氛陡然變得哀傷又尷尬。這真是始料未及的插曲。
「你們若不相信的話,可以看看我的身分證!」
純子激動地用手抹去臉上的淚珠,吸了吸鼻水,然後攤開廉價的皮夾,拿出自己的身分證,乍見下,皮夾內只有一張五百元紙鈔。
柯青海本來不好意思瞧看,最後仍禁不住好奇瞥了一眼。她居然跟他同年紀!可是,她看起來神色卻那麼憔悴。在酒店的時候,因為光線暗淡的關係,他以為她屬於身材豐滿型的人。現在仔細一看,才驚覺到與其說她是體型豐腴,不如說是因為生病而顯得臃垮浮腫來得恰當。
「我到香港做過生意,卻失敗得一塌糊塗。後來,又遇上了負心漢,被騙走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大筆的債務,好幾次自殺未遂……」
「純子小姐,想不到妳居然有這麼悲慘的經歷。不過,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柯青海勉強只能用這樣的話來安慰純子。
說到這裡,純子臉上仍掛著淚水,鼻翼下也濕了,但心中的鬱結一吐為快之後,顯然比剛才來得釋然多了,也不像是驚弓之鳥了。
坐在床沿的松田敏夫認真地聽著柯青海的傳譯,臉上不由得掠過一絲同情與悲憫,彷彿也感染到苦命女的哀愁似的。只見他從飽實的皮夾裡,掏出了兩張千元紙鈔。
「柯君,你告訴純子小姐,今天晚上我們三人就在房間裡,喝喝啤酒聊天。這兩千元請純子去買點什麼東西回來。」
「可是,廖董若問起,我該怎麼回答?」純子擔心地說道。
純子的擔憂不無道理,她若沒有陪睡,早早回去的話,肯定無法對出資招待的廖董交待,又賠了店裡的信用。
「你叫純子小姐放心,廖董若問起,我會告訴他我非常滿意他的禮物。而且讓純子小姐隔天早上再走,外人看來也會覺得她已完成任務。」松田說道。
純子得知今晚不必陪睡,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臉上明顯洋溢著歡快的神情,方才的愁容和驚懼已經一掃而空了。她宛如飛出牢籠的小鳥,說不定在買啤酒的路上,還會禁不住地哼起歌來呢。
約莫三十分鐘以後,純子提著一袋沉甸甸的東西進來。
「柯先生,啤酒買回來了。另外,我怕你們只喝酒可能傷了胃,半夜肚子餓,順便買了幾盒花卷壽司和味噌湯。松田先生是日本人,他應該會喜歡吃吧?」
松田看到純子將用海苔包捲的壽司遞到他的面前,那動作像媽媽張羅餐食給小孩吃似的,不由得莞爾一笑。
「嗯,這壽司真好吃!」
松田吃了一口壽司,接著又喝了一口味噌湯說:
「哇,好懷念的味道。這碗味噌湯比日本的甜了些,卻讓我想起了我太太每天做的早餐。」
松田敏夫告訴柯青海,他來台灣出差已經兩個星期,平常跟妻子的感情雖然不算是親密,可是在外國喝到熟悉的味道,卻突然有點想家的感覺,甚至強烈地想嚐嚐妻子每天早上調煮的味噌湯。
再過兩天,松田敏夫就要返回日本,到時候他就能悠閒地坐在自家餐廳裡吃著熱騰騰的白飯,配著加著細嫩豆腐和蔥末的味噌湯。
他們就這樣天南地北聊談起來,柯青海負責把各種瑣碎的事情做精準的傳譯,純子一改剛才的愁眉苦臉,愈說愈顯得饒舌聒噪。
在房間裡感受不到時間的推移,松田看了一下手錶,清晨四點半了。
「柯君,純子小姐也累了,叫她可以回去休息了。我們拾收盥洗一下,搭早班的飛機回台北。」
臨走之前,純子來到松田敏夫的面前,感激得眼眶濕濡一片。
「松田先生,阿里阿多。下次你來台中的時候,但願我已經不是陪你唱卡拉OK的純子,而是用我自己的勞動所得請你吃高級壽司的純子。」
「好啊,我期待這天的來臨。」松田微笑地說。
「柯先生,謝謝你的幫忙。我相信好人有好報。」
這是純子送給柯青海的臨別贈言。
純子走下樓不久,一輛中古摩托車的馬達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松田伸了個懶腰,從九樓倚著窗戶往下俯瞰,晨曦慢慢地把蒼灰的黑暗給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