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到日本東北蜜月旅行的記憶又復活了。
他挽著新婚的妻子在弘前公園裡,沿著上千株的櫻樹下親密漫步;尤其妻子看到展示用的蘋果樹結出鮮紅欲滴的蘋果時,高興得幾乎尖叫起來;後來又參觀了鄉土文學館;向弘前市公所借自行車遊逛市街,又到五重塔前合什膜拜祈願,不經抬頭看著晴朗的穹蒼,深秋陽光下的事物都美得如詩如畫。
最後一夜住在有百年歷史的旅館,尤其令他特別懷念。五十出頭的旅館女侍幫他們提著行李,拾階走上微陡的階梯,她穿著白色布襪把木板地板踩得軋軋作響,在他們聽起來,都像是美妙的音樂和歲月對遠客的寒暄。那棟依山而建棟舍相連的木造旅館,從榻榻米房間推開木板套窗,即可看到迤邐的楓樹雜林,和載著外地旅客的巴士緩緩駛進站亭的情景。這對來自南國的他們而言都是難忘珍貴的回憶。
最令他們興奮的不是溫泉池裡的氤氳煙氣,而是隔天早晨起床後看到的絕世雪景。他們總覺得氣溫驟冷,推開木板套窗一看,闖入視野的是一片銀白世界。
原來前天深夜山上下雪了!
他們像小孩子似地探出窗戶環視,無論是遠方的山巒或是近在眼前的林樹,全披覆著皚皚的白雪。沒有完全被白雪覆蓋的楓樹,有的裸露出黑灰潮濕的枝幹,有的因為雪片滑落而露出楓紅的本色,偶爾還能瞥見不知名的藍色小鳥在枝椏間跳躍,以及黑羽的烏鴉嘎嘎地飛向低矮樹群的身影。昨天黃昏抵達這裡時的道路,已披上薄薄的白雪,只是巴士從站亭駛去之後,留下兩條彎曲而又髒黑的車轍。
然而,這些美好的記憶都在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中給淹沒了。
自從那次新婚旅行以後,他們夫婦倆從早到晚拚命工作,滿腦子只想多存點錢,想早點擁有自己的新家。在證券行上班的妻子,週日有時沒得閒,要不陪客戶打高爾夫球場,要不就是陪登山健行;他也沒好到多少,為了拉住重要的客戶,三天兩頭上酒店喝酒或安排性招待,更是他的例行公事。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他們夫婦回到家裡大都已經筋疲力竭,連像之前的親密對話都顯得麻煩了。隨著日子的推移,他們之間講話的次數愈來愈少了。有時半年竟講不到一捲錄音帶的話。即使兩人坐在電視機前,彼此也是不吭一聲,兩隻眼睛盯著閃動的螢幕,卻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
最後甚至嫌棄對方睡覺時的鼾聲惱人,乾脆提出分床睡覺的協議。他們原先已沒什麼性生活,搬到客房睡覺的他,從此過著不折不扣的無性生活。
他看著那篇旅遊報導,自己似乎沉緬在過去的回憶中,試圖挽回那份久違的歡樂,卻不由得輕嘆了一聲。可是,他分不清那聲感嘆是因為回溯往日時光不小心洩出來的,抑或是為了哀悼婚姻而發的。
他再次拾起報紙往下讀的時候,樓下的電鈴突然嗚地響了一聲。這個聲音讓他從無以名狀的愁緒中醒悟了過來。
「星期日,怎麼會有人按電鈴嗎?難不成又是年輕的外國傳教士?」
柯青海暗自嘀咕了一句,臉上流露出疑惑的表情,沒有立刻起身去開門。以前他失業在家的時候,有次可能是樓下大門沒關上,兩個外國籍的金髮青年逕自上了三樓按門鈴。他打開上半截裝有紗窗的鐵門一看,正感到納悶之際,他們便表明是來宣揚教義,直站在門前執拗地強調信仰的好處,講了約莫二十分鐘之久。後來,他實在沒有信教的打算,又耐不住這種善意的糾纏,只好關上大門,不予理會了。
難道又是那對熱衷傳教的青年嗎?
他不想理會按鈴聲,視線又落在那張美麗如畫的滿山楓照片上。這時候,屋後的教堂果真準時地傳來牧師諄諄的講道聲和唱詩聲。
過不到五秒鐘,樓下的電鈴又響了。
「是誰怎麼煩啊,人家不應聲,電鈴偏按個不停!」
他嘴上叨念著,兩隻腳卻走向對講機前,拿起了話筒。
「我是個無神論者,現在和以後都不打算信什麼宗教,請你們去找其他人吧。」
然而,對講機話筒那端先是傳來嗡嗡的回音,接著好像有人在搬抬物品的聲音,其間還可聽到有人走過小巷的談話聲。
「對不起,我是宅急便公司,有包裹要送給柯先生,有人在家的話,能不能幫我代收一下?」
「咦?包裹?」柯青海怔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請幫我開門好嗎?」聽得出快遞說的很急促。
「噢,好吧,請上來。」
柯青海心想,到底是誰送包裹給我?經常往來的客戶,真要送禮的話,都是直接寄到公司給我,用不著這麼神秘兮兮。
只覺得樓下傳來急忙的腳步聲,他打開大門的時候,身穿制服的快遞已站在門前,雙手還捧著一個紙箱。
正如字面的意義那樣,那名快遞迅然地從口袋裡取出原子筆,連同那個長方型紙箱一起遞到了他的面前要他簽收。
「這東西是給我的嗎?」
「您是柯先生是嗎?上面有您的名字,應該就是要寄給你的。」
「裡面是什麼東西?」
「對不起,我們通常只負責把東西送到客戶手上,不管裡面裝什麼東西。」
仔細看快遞的表情,他雖然沒有用抬看手錶的姿勢,來催促眼前的客戶趕快簽收,但是已經有些漸感不耐了。
「可是,我總不能莫名其妙地收下來路不明的東西啊。」
「先生,紙箱外觀印有水果的圖樣,八成是水果吧。請您在這上面簽名就可以了。我車上還有一堆東西,等著我送去呢!」
說完,快遞半是引導性地指著填寫單上的收件人簽名欄,示意他別再囉嗦趕快簽名。
柯青海有點半推半就地簽上了名字,快遞見任務完成,說了聲謝謝,便一溜煙地跑下陰暗的樓梯了。
竟然是一箱水果。
他看著寄件人的名字,上面歪斜地寫著「祈美純」幾個字,既沒寫可供聯絡的電話號碼,連地址也少寫了巷弄,只寫著寄出摩天嶺。
摩天嶺在哪裡?他不禁感到疑惑,他有這樣的親戚或朋友在山裡種水果嗎?
最近,時常在報章雜誌上看到有些想返璞歸真的人,寧願捨棄高薪到偏遠的農村或鄉下種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雖然尚沒形成一股強烈風潮,卻有不少追隨者投入這個樂活的行列。
會不會是寄件人弄錯了?可是,上面寫的確實是他的名字,地址也正確無誤。
儘管尚末完全趕走心中的疑惑,他仍決心打開紙箱看個究竟。
哇,多漂亮的紅柿子啊!
展現在他面前的是,排列整齊的紅柿,大約有二十顆左右,每顆果型扁圓碩大,散發著亮麗的橙紅色。
「這是富有柿?」
他終於看到紙箱兩側印有「富有柿」的字樣,而喃喃自語著。
「台灣的農業改良真是厲害,居然把日本種的富有柿引進來裁種,以後不必漂洋過海專程到日本吃柿子了。看到這橙紅熟美的柿子,真想切來嚐嚐。問題是,我真的認識這個果農嗎?」
他把橙紅的柿子拿在手上,一面像呵護幼兒小手般地揣摩著,一面追想著:祈美純是誰?我認識她嗎?這箱猶如夕陽般給人溫暖的富有柿是從台中縣寄出的,豈不表示我曾經與台中有過生活上的連結?
啊,難道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