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在日商公司擔任業務員的柯青海，主要負責日式浴缸的開發。當時，台灣生產的浴缸主要是依靠手積層技術，工作環境相當惡劣。工人在像小墳般的浴缸模型上，進行積層玻璃纖維塗佈的時候，都必須戴上口罩，頭髮常被自己噴灑的漆膠煙霧侵染得像白頭翁。後來，環保意識抬頭，工安和職場環境愈受重視的情況下，這種行業慢慢地走向沒落，相對的，就必須找出替代的生產技術。
事實上，這種一體成型的生產技術，在日本已行之有年，尤其在七○年代，日本進入經濟高度成長期，公寓大量興建，講求規格化和效率的飯店業，更需要這種便捷耐用的浴缸，因而掀起了一體成型浴缸的旋風。進一步說，不論是從製作浴缸的材料特性，或是市場的供需，以及生產的速度而言，這項技術都已經達到了巔峰。而當時在這方面尚處於落後的台灣衛浴業者，自然而然就想把這項劃時代的技術引進來。
有了上述的優越條件，生產浴缸的大型模具，也是極需講究設計與技術的。若在設計上不夠周全，很可能因為模具溫度分布不均，使得製品脫模困難，或造成龜裂、外型有波紋、燒灼痕跡、變形、針孔、氣泡等現象，而導致製造出大量的不良品。所以身為引進這項技術的日商業務員兼口譯的柯青海，就得時常到台中的模具廠和老闆與技師們聯絡感情。換句話說，他有責任扮演衛浴業者與模具廠之間的溝通橋樑。畢竟，光是這樣的模具費用就所費不貲。
那年冬天，他一如往常，從台北到台中出差。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多帶了一位日籍技師。這名技術經驗非常豐富，不管是材料的問題，或是模具的結構設計，或是成形出了什麼狀況，他大都能應付裕如。他才五十六歲，頭髮差不多全白了，每三個月從總公司來台北一次，算是廣義上的技術服務。有了他的技術巡訪，柯青海每次拜訪客戶的時候，總覺得猶如吃了定心丸。
他們下了計程車，走進模具廠的辦公室櫃檯，向一名可愛的小姐告知來意。
「我們廖董事長現在正在開會，會議結束後馬上過來。他有交代您們兩位今天會到訪，請您們喝杯熱茶，稍候一下。」
那名二十出頭的小姐，隨即親切地帶著他們到會客室稍做休息。
其實，之前他們因為開模和修改圖面的事情，已經來過好幾次，雖不能說對這裡非常熟悉，但不致於全然陌生。至少對整個廠區的分佈位置，比如模具區、試壓區、研發區、技工區等等，還是有概念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性子急躁，或是會議真的準時結束，一杯熱茶尚沒喝完，體型肥胖的廖董事長推開會客室的門，見到來訪者便用不甚流暢的日語招呼道：
「松田先生，你好！好久不見，元氣嗎？」
說完，走過去像遇見久違的兄弟般拍了拍松田敏夫的肩膀。
時序已進入初冬，廖董事長的額上卻佈滿汗珠。
「託廖董事長的福，我每天有美女陪伴喝酒，工作還算順利啦。」松田故意自我調侃地說。
「噢，是嗎，那太恭喜你了。對男人來說，工作固然重要，偶爾跟小姐喝酒吃飯也很要緊。」模具廠老闆接著說，「你看，同樣是工人或公司職員，你們日本人三不五時就傳出有人過勞死，反觀在我們台灣對這個名詞還很陌生。有時候遇到工作趕不來，我還得低聲下氣懇求他們加班呢。不久前，我大聲數落了一名技工，那傢伙竟然當場丟下扳手就掉頭走人了。」
「那是因為你們台灣人有許多選擇，所以可以經常更換工作，至少失業的時候，親友們會伸出援手。我們日本人就沒這麼好命了。」
「是嗎？」廖董事長故做不相信地問道。
「當然。與其說我們日本人很有敬業精神，不如說是我們沒有其他的出路，只有一個出口。這個出口若被堵住，等於沒有生路可言，所以只好安份守己地幹下去了。」
松田敏夫這樣解釋日本的職業態度。
「這就是所謂的工匠精神嗎？」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如你們中國話所說的，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嘛，僅此而已。」
「噢，我們廖董事長和松田先生今天像是在世紀大對談，講起這麼嚴肅的話題。說不定電視台以後可以製作這樣的節目，到時候您們不出名都不行呢。」
始終沒能插上話的柯青海，為了使氣氛更活絡，抓緊恰當時機做了這樣的補語。
「哎呀，只是隨便抬槓而已。對了，我帶你們到廠區走走，有個製模的師傅剛好有問題想請教松田先生。」
說著，董事長一面擦汗一面走在前頭。
這間佔地將近千坪的模具製造廠，以規模而論，在東南亞算是頗有名氣。走進廠區甬道上的時候，包著頭巾的伊朗人、或身穿西裝手提公事包的馬來西亞人，或中東國家的業者擦身而過。他們有的跟廠內的師傅在討論摩托車坐椅的模型，有的攤開藍圖比畫著，帶著腔調的英語不絕於耳。
「廖董事長，看樣子您的生意是愈來愈興旺呢。這麼多外國人都來跟你下單，再過幾年，您就是模具界的一方之霸了。」松田說道。
「哪裡，終究是小生意啦。賺口飯吃，否則連我這個製作模具的行家，也沒能把日本寄來的模具藍圖完全看懂。」
廖董事長這句話不是過謙，而是十足的內心話，正因為連他都沒能看懂日方技師在藍圖上標示的角度，更別提廠內其他的師傅了。
「別急，再難的藍圖總可以看懂。」松田緩頰道。
他們走過有機械手臂操作的區域，技工們看到老闆陪著日籍技師到廠參觀，立刻輕輕地向他點頭致意，然後再繼續手頭上的工作。
「廖董事長，若沒什麼意外的話，明年春天，A廠所需的一體成型專用模具應該就可以試運轉了吧？」松田說道。
「但願如此，我也不想也不敢拖下去。畢竟時間就是金錢。」
「是啊。」松田接著說，「您快帶我去師傅那裡，能解決的問題盡快解決為妙。」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解說，一個頭戴工作帽的中年技師似乎參透了松田的指點似的，平時總是板著臉孔，這回竟然破例微笑了。連廖老闆看到這光景也覺得意外。
「哎，多虧松田先生妙手回春，這回應該可以如期交貨。今晚，我得好好招待您！」
說完，廖董事長比了個喝酒的手勢，還像小孩子淘氣似地翹起最後一根小指頭。
松田可能是顧忌柯青海就在旁邊，也可能是反應過度，因為日文系畢業的柯青海聽懂這句弦外之音。儘管他身為柯青海的上司，如果讓他知道可能做這檔情事，多少還是覺得芥蒂與尷尬，於是連忙地說：
「不用啦，吃個便飯就行。最近，我喝酒的功夫退步了。」
「喝酒退步沒關係，只要那個不退化就行了。」
模具廠老闆說著，兀自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柯青海佯裝沒有聽懂的樣子，只打趣地說，他倒想嚐嚐台中的特有海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