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懼。」 ──羅蘭•巴特《文之悅》簡說

屠友祥

在《羅蘭•巴特自撰學記》(Roland Barthes par lui-même,1975)開頭的一個斷片裏,作者說他的寫作有兩類文,一是具反衝或反抗的性質,因憤怒、恐懼、未明說的抗辯、輕微的偏執狂、衛護、事件而引致;另一則含主動的性質,因愉悅而引致。然而前一種文經寫作、修改、順應於風格的虛構,從而也含具了主動性。那麽,說到底都因由愉悅或充滿了愉悅。前一類文最明顯的,是《批評與真實》(Critique et Vérité,1966),爲回擊皮卡爾(Raymond Picard)的《新批評還是新欺騙》(Nouvelle Critique ou nouvelle imposture)而作。後一類文最明顯的,爲《符號帝國》(L'Empire des signes,1970)、《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1977)、《明室》(La Chambre claire,1980)。
《文之悅》的標題涉及愉悅,其寫作卻是因由恐懼、未明說的抗辯和事件而引出。其中未明說的抗辯,如第三個斷片「絮咿」,就牽涉到1968年的五月風暴。

我得到一文。此文煩擾我。可稱之爲絮咿。文的絮咿僅是語言的泡沫而已,受寫作之純粹需要的影響而形成。我們在此不是對付反常,而是與要求打交道。作者結撰他的文,使用一種乳兒的語言:急不可待,不假思索,發乎天真,嘖嘖嗒嗒的幽微的奔泄(這些含乳的音聲,卓絕的耶穌會士凡吉納康(Van Ginneken)將之設想爲介於寫作和語言之間):這是毫無目的的吮吸的姿態,一種尚未分化的口欲的激動,將産生口福之悅與語言之悅這兩種口欲攙合了。你針對我而說以便我可讀你,然而我只是你傾卸此說的人物而已;在你眼中,我是烏有先生的替身,無象無形(依稀有點兒母親的樣子);就你來說,我不是一個身體,甚至不是一個對象(我可不在乎:我並不是生命需要確認的人),而僅僅是一個宜於吐露的場地,接納物。或可說,此文講到底是你全然不醉之際寫成的;這類絮咿之文便是一種冷感之文,猶如一切要求皆是冷感的,直至欲望、神經症在要求中形成了爲止。[1]

這裏,絮咿之文的作者指革命時的學生,他們禁止研究導師言說,自身卻大肆言說。巴特表達了未明言的憤怒。「要求」所處的區域是政治,它排逐了欲望。[2]巴特覺得這點不可忍受,這是他寫作《文之悅》的出自反衝的動力。在他眼裏,政治是一種再現(表現),展呈爲模擬者和原型的關係(模仿關係),其中有主從、源流的層級;而欲望則是一種生産,處於「重演者和模擬者的關係」[3],它們是平等的,都爲複製者,無主無次,互爲源流,這也就是處在編織過程當中的「文」,其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無法預料的可能性。而「絮咿」則不需要對象,不把對方看作身體、看作文,因而是冷感的。
要祛除冷感,要使欲望、神經症在要求中形成,創立烏托邦是一條途徑,巴特引用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對神經症的界定:「對某一終極的不可能之事的過分認真而畏懼的理解。」[4]也就是對烏托邦的過分認真而畏懼的理解。「文之悅」、尤其是「文之醉」在很大程度上也爲烏托邦觀念。「這是一種未來文化的觀念,源自徹底、聞所未聞、無以預見的革命。」[5]

巴特取一個視角,認定兩條邊線之間可以産生悅和醉。譬如使表面的政治之物非政治化,使表面的非政治之物政治化。但最關鍵的,則是「使必須被政治化之物政治化」[6]。因爲除非不寫作,凡寫作,都是政治化之物。政治寄寓在基本的語句結構中,寫作者無法逃避。現代性曾「竭力抵制爲作品而設立的市場(憑著將自身游離於大衆傳播之外),抗拒符號(靠著免去意義,靠著癲狂)」[7],然而正是由於現代性的非商業化的目的,方顯示了它的價值和用處,這實際上恰好成就了其商業化的功能,雖則違背它的初衷。
巴特的生命是寫作,是祛除陳詞濫調的語言運用,而政治語言是典型的套語,它將語言統一起來(「不論什麽組織,均首先使語言統一。」[8]我們從巴特這句話也可以領悟到史達林爲什麽對語言問題這麽感興趣),只有統一,才具力量,人類建造「巴別塔」[9]的象徵意義也正在於此。巴特的立場是要「介入政治」,進行戰鬥,實現知識份子(人文學者)的歷史使命,他引用布萊希特《政治和社會論文集》的觀點道:「我將介入政治,似乎是推卸不了的。……我的整個生命必須致力於政治,甚至爲政治而犧牲,都是完全可能的。」[10] 一方面要介入政治,一方面又要抛棄重複而老套的政治語言,這分寸怎樣把握?巴特的寫作自始即面對這一問題。受五月風暴的觸發,他「帶著恐懼……震驚地發現,源於政治的語言並不必然地是政治語言。」[11] 這句話透露了這樣的意思,如果源於政治的語言不是重複而老套的政治語言,那麽,這就是巴特內心想要把握的分寸。他對源於政治的語言的界定是:「一種以政治方式呈現的新型話語關係(這被稱爲寫作)。」是政治,然而消除了語言定型,使語言完全解體了,趨於巴特心目中所懸的標的──「寫作」。而語言的運用者(主體)失掉了固著點,也就失卻了按照語言以及語法或邏輯定型來進行構織的「虛假的相互關聯」。失去了基本而固定的表達手段,人類如何不恐懼?「政治以語言的完全解體來摶塑某個主體,但正是這種解體,方爲成果;正是它,才具生産能力,才爲『殘存物』,而不是政治語言的傲慢;傲慢不是爐渣、糟粕。我必須以順從(隨物宛轉)的言語觸及政治,放棄特權,也就是抛棄語言虛假的相互關聯。這種解體惟有恐懼可以名之,不會有其他名稱。恐懼源自無人知曉你所處的位置:了結諸種信仰,著手寫作,寫作乃是政治和醉的交合(而非連接)。」[12]巴特以此借用了霍布斯的「恐懼」這一術語,將他的一句話作爲扉頁題詞,道:「我生命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懼。」則可以說「解體」(抛棄語言定型)是巴特「生命」(寫作)的「唯一激情」。

然而不是居於其外地抛棄語言定型。恐懼處在絕對的隱秘狀態,其中的原因,巴特以爲是「劈裂主體的同時依然使其保持完好」[13],主體經受了恐懼,與恐懼融爲一體,但要明瞭恐懼,必須和恐懼分離開來。巴塔耶用譫妄的語言寫作癲狂,也說寫作不是爲了發瘋,也要有分離的境況,因爲「譫妄的語言無法使人傾聽從其自身之內湧起的恐懼」[14]。巴特據此發問:「誰能寫作恐懼呢?」誰能用語言來寫作語言的完全解體呢?如何以語言結構的固有形態來寫作這一語言結構的破毀呢?
語言結構以其穩固性而施行掌握事物的權力。巴特以爲可取不勝數的寫作實踐擊碎這一權力[15],然而這種寫作又不得不襲用原有的語言結構。一方面要擊碎這一權力,另一方面又只得依順於這一權力,因而巴特將所運用的話語看做「自殺話語」[16],──運用話語,從而毀滅話語。他取「層層波浪中的浮子」[17]保持不動這意象來喻示寫作居守在語言結構範圍內,然而漂移波蕩不已。
固有型式的語言結構,詞語,尤其是句子,是符合邏輯的單位,爲依照定型進行連接並能夠終止的産物,因而是典型的意識形態之物。「『每一意識形態活動均呈現於綜合地完成了的語句形式中。』也可從相反的方向來理解朱利葉•克莉斯特娃(Julia Kristeva)的這一命題:凡業已完成了的語句均要冒成爲意識形態之物的風險。」[18] 如此,最潔淨、最不受意識形態沾染的,就是「字」。書寫、文字優於言說,亦正在於此。

艾駘構造了一個字母系統。接納這字母系統,字具有了基本性(通常呈以大寫字體);表出其首席地位,強化了它自身作爲字的本質:它在此是純粹的字,躲避了誘惑,不去與詞相連,不融化於詞,也就是不融化於非本質的意義。克洛岱爾曾談及漢字特性,謂其含具圖形之道,書寫之象。艾駘以其詩意之作,將每個偶然之字變成表意字,變成自足的「書寫行爲」;他遣散了詞:誰想以艾駘之字寫個詞嗎?那會是種誤解,是種不通:艾駘以其字構織的唯一的詞、唯一的組合體,是他自身的名字,仍由兩個字組成[19]。艾駘的字母系統自有抉擇,它否定句子,拒絕話語。克洛岱爾於此又助我們搖撼了思維的麻木,我們想當然地以爲字僅爲無生命的元素,惟有將其以中性形式接合並聚集起來,方可産生意義;他助我們理解單獨的字會是什麽性狀(字母系統替我們擔保了字的單獨):「字本質上是析分的:它構織的每個詞,皆可以眼以口拼讀出來,爲有緒不移的言辭:字添補上這组件,同時也添補上那组件,在永恒的變化中創制並改變詞的外殼,此外殼任人擺布。」 艾駘的字是種確認(然而充滿了樂趣),它在詞任人擺布之前就將自身確定了,也就是從此組合到彼組合拆解開來:它獨自尋求延展,不是在句子之內循著與自身同型的方向,而是以其獨特形式的無止境隱喻的方式:是條嚴格意義上的詩的徑路,不是通向話語、邏各斯、(總是爲組合關係的)理性,而是通向無盡的象徵。如此便是字母系統的力量:重新發現字的自然力量。若字是獨自的,那它便是純潔的:我們把字接合起來,融入詞,此際,墮落便開始了。[20]

註釋
[1]見《文之悅》中譯本第1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6月版。
[2]參見《薩德,傅立葉,羅耀拉》第90頁,巴黎色伊出版社1971年版。
[3]見《文之悅》第67頁。
[4]《文之悅》第14頁。
[5]《文之悅》第50頁。
[6]《文之悅》第54頁。
[7]《文之悅》第33頁。
[8]《文之悅》第49頁。
[9] 巴別塔,《聖經》「創世紀」第十一章載:「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那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裡。他們彼此商量說,來罷,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說,來罷,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爲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爲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裡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爲耶和華在那裡變亂了天下人的言語,使衆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就是變亂的意思。」上帝充分意識到統一語言會具有的力量。
[10]《羅蘭•巴特自撰學記》第57頁引。
[11]《羅蘭•巴特全集》第二卷所收《增補》一文,第1589頁,色伊出版社1994年版。
[12] 《羅蘭•巴特全集》第二卷第1589頁。
[13] 《文之悅》第60頁。
[14] 《文之悅》第60頁。
[15] 見《文之悅》第81頁。
[16]《文之悅》第28頁。
[17]《文之悅》第28頁。
[18]《文之悅》第61頁。
[19]艾駘原名Romain de Tirtoff。Erté一名,取其姓名的首字R和T的合音而鑄成。
[20]見《文之悅》所收《艾駘,或以字的樣式》一文,第132頁。

問題一:第二節第二段引文中「……但正是這種解體,方爲成果」是什麽意思?能否略述『殘存物』的意義,又「……傲慢不是爐渣、糟粕」是什麽意思?

作者答:原本以陳辭爛調面目呈現出來的政治,現在卻以語言的完全解體的面貌出現,這正是巴特心目中向往的「政治」,而這樣的「成果」則是由「解體」導致的,解體在不斷地進行中,從不凝止,這一過程正是生産能力的展顯。解體的過程、生産的過程中會産生爐渣、糟粕、殘存物,這種有形的東西再現了解體在運作著。而通常的政治語言具有固定的形式,硬是要求人們遵守,一副傲慢態。它不解體,因而沒有爐渣、糟粕。巴特在此說明了語言「解構」的性狀。

問題二:第三節第四段,艾駘的字母系統與字的關係、區別能否再作說明?

作者答:構成艾駘的字母系統的獨特形態,是用女性身體的姿度、以大寫狀態單獨地描繪出來,這強調了字的單獨性。他的字母系統就是由一個一個字匯聚而成,其間沒有連接,不去按照順序排列成一個詞。這樣,艾駘的字母系統先於詞,外在於詞,完全處於語言的原樸狀態,充滿了象徵性。這點正是巴特注目於文字這一書寫物的原因。字母、字在法文裏都是以lettre來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