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夜遇見落葉 / 邱振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巧合,或是冬陽和金風閒得無聊的即興之作,就在安東尼要推開「格拉斯咖啡廳」的門扉之前,地上猛然颳起了一陣風。他折回幾步,細目凝視,沙塵和紙屑像愛惡作劇的孩子,彷彿在比賽誰旋升得最高似的。
很自然地,他朝掃風而來的巷弄望去,乍見一個塑膠的白色飲料杯,先是像醉漢似地歪歪斜斜翻跌了好幾下,最後才滾落到對面藥局店前的鐵製水溝蓋上。
一對年輕情侶恰巧路過,女的本想欠身把它揀拾起來,男的卻佯裝沒看見的樣子,硬挽著女朋友的手臂,快步地消失在轉角的街上了。
「哎,哪個傢伙這麼沒公德心啊!這附近可是文人雅士齊聚的地方,又是著名的觀光景點呢,真是煞風景!」
安東尼心裡這樣叨念著,但終究只是自言自語似的抱怨。他時常這樣,看到不順眼的事情,剛開始總是怒火中燒,非得討個公道不可,可快要付諸行動之際,往往又臨陣退怯,尚未進攻就已鳴金收兵了。
不過,擺在咖啡廳的透明落地窗前的各種綠色盆栽似乎在歡迎著他,彷彿用其盎然的生命力對他安慰說,何必為這種習以為常的事情怏怏不樂呢,不如快到裡面喝個咖啡來得逍遙。
中午過後,陽光仍然燦爛耀眼,映照得台北盆地所有新舊大樓和公寓恢復生機地亮晃起來。每棟建築物都倘佯在溫暖的日輪當中,完全看不出前天還是陰雨遮空把頂樓加蓋的鐵皮屋頂打得滴答作響呢。
確切地說,最近的天氣有點像躁鬱症患者,說變就變很不穩定,有時你早上出門判斷下午可能會下大雨,自備折疊傘以免被雨水淋濕,到了那時刻卻又意外地放晴,讓出門者與眾多上班族無所適從,心情亦跟著起伏不定。
安東尼心想,或許這次真如氣象播報員說的那樣,今年是個不折不扣的暖冬呢。要是這樣就好,雖然他不是怕冷的人。
當安東尼這樣浮想聯翩,不經意把視線投向落地窗前的排列整齊的盆栽,尤其看見那盆嫩葉初紅的聖誕紅,沐浴著躍然的金光,嬌紅得更加可愛,讓他有種莫名的感動。儘管它綻放的僅只是單薄的幾片,與其他全是綠色的植栽相比,紅葉畢竟還是比較有吸引力。至少這短暫的視覺享受,已使他心情緩和下來了。
他收回漫遊的目光,踩著已見破損細縫冒出青草的石板,來到咖啡廳原色的木門前。他是這家店的常客,雖然談不上三天兩頭就來報到,但次數算是頻繁,到此露臉的機會很多,不是來此串門子找談話對象,要不就是在此訪談作家,對周遭的環境可說非常熟悉,當然瞭解午餐結束的時間,不會有太多客人。
通常,他來到門口,總是習慣性地直接推門而入,這時掛在內門邊上的銅鈴,便會傳出叮噹聲響,告知有客人上門。可是,今天他卻沒這樣做,而是把臉湊至嵌在木門中空處的玻璃窗口,往店內窺探著。
看來店內果真一派清閒。只有老闆站在櫃檯內渾然忘我地擦拭著杯盤,亦不見那個面容清癯有點神經質的女服務生。
安東尼覺得,這樣倒是訪談與高談闊論的好時機。若有其他客人在場,有時想要多做發揮,或發表高深莫測的藝文評論,總覺得身旁就有無數隻眼睛,像機關槍口和冷銳的尖矛正對準自己,隨時都會向自己掃射丟擲過來;等你察覺氣氛不對勁,卻往往為時已晚,若只是遭到嘲諷的眼神還算走運,最怕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突然插嘴進來,當場把你駁斥得體無完膚,這時候只好溜之大吉,否則包準你羞得無地自容。搞得每次進門的時候,都要先看看宿敵是否已坐在某個角落,盡量避免無謂的尷尬。
掛鈴發出清脆的串串聲響。
可能是因為剛才他在陽光下佇立稍久的關係,以致於走進咖啡廳內的時候,他的瞳孔一下子還沒適應過來,只覺得店內有點昏暗,甚至出現假性的短暫暈眩。事實上,平常店裡都是這種亮度,沒有因為白天響應政府的節能減碳政策,到了晚上就多開幾盞燈,以此來增添浪漫氣氛。
老闆只是尋著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知道來客是誰以後,並沒有特別朗聲招呼,僅只是投予平常的餘光而已,馬上又低頭繼續擦拭他珍視的咖啡杯盤。這裡的常客對此似乎都了然於胸,老闆向來不在眼神中傳達任何情感。換句話說,他沒有露出訝異的目光,即表示你是這裡的常客,他沒必要親切問候:你自己找座位坐下吧。
於是,在三分鐘之內,那個大約三十出頭、始終板著哀怨臉孔的女服務生就會前來問你喝什麼咖啡。如果說這店有什麼特色的話,這女侍的待客之道絕對算得上其中之一。她從來不多話,態度冷冰冰的,好像跟你多聊幾句,會剮掉她的臀肉似的;她寫下點飲單和桌號以後,立刻轉身走向櫃檯,然後又快速地閃身離去。
對常客來說,這種情形可能見怪不怪,但不是每個來客都能忍受這種漠然。因此,有個來此喝過咖啡的社會觀察家,在自己的部落格批評說,此店的咖啡很香醇,氣氛和音樂還算不錯,可老闆和女服務生的倨傲和森然未免異乎尋常了。他們從客人進門時說句再普通不過的「歡迎光臨」,到買單後臨走前說聲「謝謝」都不願意,讓他恍若在炎炎夏日中突然遭到冰雹的無情攻擊。既給你醇厚的滋味,最後卻又要把這種美感撕碎!他弄不清楚這種錯亂的邏輯。
儘管這店遭致這樣和那樣的批評,有過無傷大雅的負面留言,但是依舊生意鼎盛,除了颳颱風和淹大水之外,上門的客人都有八九成左右。
「格拉斯咖啡廳」之所以吸引這麼多人前來流連,多半要歸功於地利之便,畢竟附近出版社林立,編輯和作家約見,記者沉思趕稿,閒暇者來此消磨時間和讀書,這裡可說是最佳場所。
近年來,各種平面雜誌和電視台相繼來採訪,更是把它的知名度推到頂峰,彷彿沒來此喝杯咖啡,就是落伍和不懂時尚似的。所以光是這行情看漲的因素,客人根本不敢計較店內的服務態度是否客氣周到。說不定還把這冷漠當成雅痞族群特有的勳章呢。
安東尼提早二十分鐘來,尚有餘裕與老闆閒聊一陣。
嚴格來講,與其說是他找人聊談,不如說他喜歡藉此炫耀和吹噓。譬如,老闆還沒開啟金口之前,他就主動打開話匣子說,他們的雜誌這期推出什麼特輯啦,有哪些名作家撰稿啦,又有哪些藝文活動啦;若情況允許的話,還要或明或暗強調自己是個文藝青年,曾經得過某文學獎什麼的等等。換句話說,他在宣示自己可不是泛泛之輩!他不是來此鑿壁借光的,而是來為這店增添榮耀的!
他先向老闆揚揚手,在櫃檯前的座位坐下,那個位置剛好方便跟老闆談話,一來不需要久站佇立,而且待會兒又可以很快看見約談者進門。若不需要發表高見的時候,他喜歡坐在那扇面向巷弄的透明落地窗旁的位置上,眺望來往的行人,觀賞陽光在盆栽枝葉上嬉戲追逐的樣子,連怔愣的茫然都視為是難得的時光。
不過,那邊的位置也有缺點。落地窗前的偌小空地被劃為機車的停車格,約莫可停放八輛摩托車。每逢陽光普照的中午時分,有時裹在機車坐墊上的氣泡式鋁質隔熱坐墊套就這樣反射進來,或是因為車身金屬零件或後視鏡的反光,往往刺眼得讓你睜不開眼睛。這時候,就得自行把捲在上頭的竹簾放下來,降到恰巧遮住半個綠色盆栽的位置,暫時與外面的視界斷絕。
只是,今天靠窗邊的兩個位置都被捷足先登了。
「我說老闆啊,這下子你不出名都很難呀!那個日本的攝影記者真是厲害,把你泡咖啡時的氣質和神韻掌握得多麼好。可說是相得益彰啊!」安東尼揭開聊談的序幕。
「是嗎。」
聽到這番讚美,老闆沒有格外興奮,仍像平常那樣不輕易透露自己的情感指數,專心致志地擦拭著瓷色高雅的咖啡杯,宛如在賞玩一件珍奇的古玩那樣,沒抬頭用眼神回應安東尼的稱許。
「就我的內線消息得知,不久後,某電台就會派人為你攝製專輯節目,訪問你如何把這店經營得如此成功的。」安東尼沒理會老闆慣有的冷淡,仍自我興奮地說。
「……」老闆把擦好的咖啡杯,藉著嵌燈投下的亮光仔細翻照了一下,這才轉身妥善地把它放回身後的木櫃上。「其實,該講的我之前都已經談過,只是在重複而已。」
「重複沒什麼不好呀,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要用深思熟慮去複製已被如此領悟到的事物,把浮現於腦海前晃動著的意象固定在持久的思想之中。」
哲學系畢業的安東尼打從高中時代起即酷愛熟背世界偉人名言錄,他在這方面有特殊的天賦,這時候剛好派上用場,當然樂得以它來突顯自己的博學。在他看來,就算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有滿腹的大學問,沒說出來等於不曾擁有它。
「你這樣說很有道理……」
老闆表面上看似接受安東尼的說法,卻又想說些什麼補充,以證明他並非鸚鵡學舌的傢伙,不是你說什麼就照單全收,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只是不喜歡直抒胸臆而已。
坐在落地窗邊的兩位女性客人,一個正在閱讀小說的樣子,讀得非常入迷,時不時地發出莫名的微笑,偶爾喃喃自語著,好像正沉浸在絕美的故事情節之中。另外一個女記者則像是在上網查詢資料,自始至終兩隻眼睛直盯著手提電腦的螢幕,顧不得桌上還擱著咖啡,有些時候便又快速地往鍵盤上打字。每次螢幕的畫面切換,她的側臉便霎時映閃出青色的明暗。
說來奇怪,今天安東尼突然覺得老闆比平常要蒼老許多,他之前沒有如此憔悴,難道是因為盛名必然帶來的疲累嗎?或者是因為角度造成的錯覺?安東尼為確認自己並沒有散光和眼花,又稍為調整姿勢仰頭看向櫃檯。嵌燈的光束恰巧溫柔地射在老闆的禿頂上,那稀稀疏疏的髮絲終究沒能成功地披覆住粉嫩的頭皮,以致於不得不給人未老先衰的印象。
「凱西呢?」
「剛才還在呢,可能去公園吸菸吧。」
安東尼熟門熟路所說的凱西,就是裡面的女服務生,凡是這裡的常客大都領教過凱西的冷若冰霜。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嗎?」
「嗯。」
「你容許自家員工隨興外出啊?」
「她今天心情不好。」
「哈,原來要不要上班是依心情而定呀?」安東尼的口吻帶有幾分調侃的意味。
「哎,她畢竟是資深員工。」
「她待多久啦?」
安東尼是最近一年才常來這裡走動,因此對凱西的資歷和背景不甚清楚,另一方面,亦是出於好奇心作祟,雖然凱西是那種容易讓男人避退三舍的女性類型。
「整整三年。」
「老闆,你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敞店開張到今天剛好滿三年六個月,而且從頭至尾只有凱西這個員工。我雖然約略知道她有段不幸的過去,可從來不去碰觸它。彼此亦很少交談互動,純屬雇傭關係,不摻雜其他情感因素。」
向來話語不多的老闆,今天的反應有點出人意外,談興似乎格外高昂,可能是為彌補凱西突然蹺班沒能招呼常客的虧欠心理吧。儘管他沒刻意表露出來,安東尼已經感受到這股難得的善意。
「她結過婚嗎?」
「天曉得呢。管她已婚還是離婚,我管不著也不想知道。反正在這店裡,我們有各自的位置和空間,從開店到打烊,每天過著平凡簡單的日子也不錯。」
說到這裡,「格拉斯咖啡廳」的老闆艾克思給自己的人生下了這樣的註腳。外表看來,他大約四十出頭,跟凱西的身材有些相似,只是高瘦得有點病態,若他又蓄個稀拉遮嘴的長鬚,就更像是隱居在深山野嶺中煉丹的仙風道骨之人了。
「話說回來,店內少了凱西這個幫手,你大概沒辦法忙裡又忙外吧。況且相信以後顧客會愈來愈多呢。」安東尼繼續搭腔說。
「說得也是。」
「幸好,這時間客人來得不多。」
中年的咖啡廳老闆終於把最後一組咖啡杯盤擦拭完畢了。他先是心滿意足地朝它打量一番,兀自輕輕地點著頭。
「對了,今天喝什麼咖啡啊?」
依老闆的經驗判斷,凱西因為情緒的瓦斯鋼瓶險些就要爆炸開來,只要讓她到附近的公園吸菸排遣一下,消氣之後很快就會返回店內。不過,儘管安東尼是他們店裡的常客,大概不會對此多予計較,但是他身為咖啡廳的老闆,總不能直讓常客坐冷板凳。
「喏,今天喝什麼咖啡?」
艾克思心想,趁現在手頭空著沒事,先為安東尼煮咖啡。依照他對凱西情緒管理的理解,最快也得再等上十分鐘,她才會慍然猶存地返回店內。
「不急,我約訪的對象還沒到,而且咖啡涼掉就不好喝。待會兒一併吩咐,你也比較好做事吧。」
「是嗎。」
依以前的紀錄來看,安東尼約人來此談話,十次有九次遲到,姍姍來遲也不覺得愧然。諷刺的是,他這個行為亦透露出一個玄機,反映出受訪者在他心中佔有的份量。他若準時或提前到達的話,對方多半是文壇名家,要不就是目前活躍的藝文界人士。
老闆從這個角度來猜測,揣摩安東尼的交際關係,看來片刻以後即將有名作家要現身本店呢。
「你們前兩期的特輯做得很棒,我們店裡那本雜誌簡直快被客人給翻爛啦。你可以稍微透露下期有什麼內容嗎?讓我過個乾癮也好。」老闆半是恭維,半是好奇地說。
「格拉斯咖啡廳」標榜的是作家與藝文界人士聚集的聖地。仔細環視,店內的擺飾真的是琳瑯滿目。牆上貼著切.格瓦拉的大型海報,象徵著知識份子雖然欠缺生產工具而坐困在城市裡,看似沒什麼作為,不敢反對現存的政治體制,至少在內心深處還保有一絲革命情懷,對它投去最後一抺餘光。
當然,不能因為這樣就不照顧世俗和大眾的品味。店內除了提供三大報刊之外,書架上亦備有各種文學性雜誌、劇團或舞蹈表演團體的宣傳單,以及目前的暢銷名著和話題書。這些都是提供給來客們知識的饗宴。這是已躋身為名山士林的老闆的堅持與自豪。
此外,店內角落處還擺著一盆高大的耶誕樹,可惜不是真樹而是塑膠製的,上面裝點著許多紅色綵帶和小銀球以及小燈。不需要等到夜晚降臨或耶誕節,每天大約黃昏時分,吊繫在樹身的燈串就會忽閃忽滅起來,加上後面那台兩噸的冷氣機,發揮著超強冷度的功能,往往讓來客們產生耶誕前夕在即的錯覺。
從成本考量的觀點來看,整天十幾個小時開放冷氣,必然是大筆的開銷,可是這點花費卻能轉化為長期的盈利,客人只會因為空調悶熱而悻然離去。說得極端點,他們寧願因為冷氣太強而感冒亦要坐下。因此,這樣做不但值得,而且必須持續。
「有你這樣近距離的觀察,對我們這些編輯來說,絕對是莫大的肯定。在這之中,編輯方針固然重要,創意和內容更是文學雜誌的靈魂要素呢。」
老闆這個話題,像導火線般點燃安東尼的話興,這時正是他發揮文藝評論的機會。這不但順乎自然,又能享受編輯者的光環,儘管他自知很大程度是出於虛榮的飄然。
接著,他故作若有所思地閉上眼睛,顯示出他要說出的這個特輯,可是不同凡響,廣告部和行銷部經理看到這期的銷售數字,必定笑得合不攏嘴。特別是在景氣盪到谷底的現在,他不敢說光靠雜誌幾期的銷售佳績,即能夠讓自家雜誌打敗其他同業,取得雜誌龍頭的寶座。但話說回來,有此能耐已經夠厲害了。君不見很多出版同行,撐不到這一天,就悄悄關門大吉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適時地自吹自擂一下,既是天經地義,亦自我感覺良好。
「我是個門外漢,不懂編輯這個高深的行業,可做為店家和普通讀者,卻有另番觀察。如果這點觀察,對貴社有所幫助的話,就太榮幸了。」
艾克思自覺得這番恭維,不完全是應酬話,或是隨口敷衍,肺腑之言的成份居高。
「下一期,我們準備推出『三島由紀夫特輯』,目前正緊鑼密鼓地邀請專家和作家寫文章,還得搭配插圖和照片,這樣才能把三島的文學世界呈現得更多采多姿。到時候,我相信必定引起讀者的大量搶購。有讀者搶購,就會造成話題,吸引藝文記者爭相報導。有這幾個因素的加持,就會達到推波助瀾的功效,創下亮眼的銷售業績。讀者要的就是這個氣氛,他們有沒有讀懂三島,或說為此大開眼界並不重要。露骨地說,他們根本不在乎內容是不是深刻呢。有些時候,讀者的反智態度更是直接表露出來呢。」
安東尼連珠炮似地說著,看得出他自我陶然,很想繼續議論下去,但看出老闆不解他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於是清了清喉嚨,說道:
「簡單地說,讀者要的只是消遣娛樂。翻閱文學雜誌有時單純只是為了消磨時間而已。內容太過深奧,反而造成他們精神和心理的負擔。你試著想想嘛,現代人哪有什麼耐性和美國時間看大部頭的著作啊。他們願意偶爾買一本文學雜誌來看,已經很不容易了,千萬別寄望得太多。」
「可聽你這番講法,豈不是有些矛盾?既要推出精采的專輯,又擔心內容艱澀把讀者嚇跑?」
之前是藥劑師出身,又當過藥局老闆的艾克思,基於上述兩種潛在的質素,客氣地提出自己的疑惑。正因為這樣,這回他眼神更專注地看向這名年輕的編輯。
「一點也不矛盾。」
安東尼認為,艾克思煮咖啡的功夫,堪稱頂尖高手,同業都知道他是個巧手。但是在編輯技巧方面,他有自信比艾克思深知其中的奧妙。而且他說明其中的關鍵,是一種應有的自負,亦是他的責任。
「如果因為這個因素,就把雜誌內容降低到過於膚淺的程度也不行。這樣做會傷及他們的自尊心,等於把他們當傻瓜蛋,蔑視他們對文學的愛好。」
「所以,應該怎麼做呢?」
老闆沒等安東尼說完,便立刻問道。這與他平常冷言寡語的性格不相符合。
「在編輯內容的方針上,必須往高水準和世界性的目標前進。沒有這兩項強烈的誘因,便很難勾起讀者購買的意願。儘管現代人沒時間或說沒力氣閱讀大書,可是若有雜誌肯花心思,刊登水準甚高又不太難的文章,他們當然樂於接受這樣的文學養料。」
「因此,你的意思是說,推出高水準的專輯還是必要的嗎?」
「那當然。而且必須是名家的文章才行。」
「名家?」
「沒錯。名家就是金字招牌,最強有力的廣告。通常,讀者願意掏錢出來買雜誌,就是衝著這知名度而來的。沒有知名度等於沒有身分證明。」
「這個道理我懂,可萬一名家寫出晦澀難懂的文章呢?」
「哈,這不成問題,讀者認的是作家的名字,才不在乎文章能不能看懂。有些時候,他們只是在享受捧讀名家之文的感覺而已。擁有那種感覺很好,而且用平實的價錢即可買到它,不是很值得嗎?」
安東尼原以為提早來此,可能落得無聊和發呆的窘境,想不到老闆半主動的攀談,讓他找到著力點,讓他覓得表現機鋒的空間。事實上,他只是把剛進入該雜誌社四個月,每次開編輯會議時,前後任兩位總編輯的訓話和編輯方針,全文照搬出來而已。
確切地說,這是閉門的會議內容,頂多幾個同事知情,咖啡廳的老闆消息再怎麼靈通,絕對不可能通曉。因此,即使他從中加油添醋,順勢加入自己的觀點,也是理所當然。
「你說的有道理,但可否再詳細說明一下。」老闆對編輯檯的流程發生了興趣。
「好的。譬如,既然要推出『三島由紀夫特輯』,其小說《金閣寺》和《豐饒之海》四部曲,就是繞不開的主題。此外,他在四十五歲那年切腹自殺的事件,更可以大肆渲染大做文章。」安東尼說得很有自信。
「這個切入點似乎不錯,可我有個疑問……」艾克思沉吟了一下,口氣委婉地說,「他的作品不全是日文小說嗎?」
「他的原作當然是用日文寫成的。」
「我的意思是,不從原文閱讀寫成文章嗎?」
「噢,我聽懂得你的意思。」
安東尼似乎胸有成竹,把這種態度視為理所當然,只是音量沒有調高而已。
「其實,編輯月刊並沒有太多充裕的時間可供使用,眼看可以慢工細活地做,眨眼間,截稿日期卻又逼至眼前了。因此,要做外國作家的特輯,除非編輯同仁或委請的作家都懂外文,否則最後只能拿中譯本做參考,用有限的中譯本自行發揮。」
「自行發揮?」
老闆臉上的困惑還沒有消失,又想追問下去。
「本來就是自行發揮呀。同行幾乎都這樣做,不然哪來那麼多特輯可做啊。而且還得兼顧讀者的品味呢。」
「向來都是如此嗎?」老闆很想知道下情,再次問道。
「沒錯。向來都是這樣幹的。所以,這時的補強功能就要發揮作用。」
「補強什麼?」
「我剛才說過,要補強這方面的不足,請名家出馬絕對是個關鍵。他的文章關係著那期雜誌的銷路好壞。」
「真的?」
「我何必騙你呢。雜誌的銷售業績一旦下滑,我們幹編輯的可就沒好日子過。」
可能是因為說得太興奮,或因為真的說到口乾舌燥,加上老闆亦問得入迷,他竟然忘了先為客人遞上一杯檸檬水,使得安東尼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液潤潤喉。
「哪些名家說得上是票房保證?」
「譬如,下期我們特別邀請美學大師談日本的賞櫻美學。提到三島由紀夫,沒有搭配櫻花的話題,如同美中不足的佳餚。」
「你說的美學大師……?」
「嘿,你不知道?」安東尼臉上掠過一絲詫異,認為老闆顯然對文壇的動態陌生得可憐,要不就漠不關心,否則不可能有如此反應。「當然是霍拉奇先生呀。他的美學理論和著述,就像出版社的金磚銀礦一樣,沒有它支撐的話,情況是難以想像的。」
經由安東尼的描述,一個文質彬彬、舉止斯文有禮的學者形象,立刻在老闆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不止如此,他每次演講幾乎場場爆滿,演講結束以後,等他簽名的熱情讀者,更是多到滿坑滿谷呢。」
「他真有那樣的超凡魅力?」
「那當然。你只要身臨其境,就知道我絲毫沒有誇大事實。」
「日本的櫻花有什麼特色?」
「哈,我們幹編輯的在這方面倒是比較佔便宜,總是比讀者早些拜讀到大師的文章。」
安東尼本想故鬧玄虛一下,以此稍微懲罰老闆對大師的漠視,雖然他可能不是出於惡意。不過,想到約訪者即將抵達,沒時間多抬槓了,最後他決定豪情萬千地公布出來。
「廣義來說,櫻花某種程度反映著日本國民的美學意識,相對的也為他們的軍國主義與武士精神提供了形象和典範作用。」
「噢,原來櫻花具有那麼多意涵?」
「是啊。你不覺得日本的『斷頭櫻』很具代表性嗎?它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切腹自殺的日本武士,尤其揮刀砍下同志首級的情狀更是壯烈淒美啊!」
說到這裡,安東尼似乎被自己形容的想像畫面所感染,倏然情緒有很大的起伏,數秒鐘以後,才恢復了平靜。
「什麼是日本的『斷頭櫻』?」
看得出老闆這回真的是滿臉迷霧,彷彿沒有解開這個疑團就睡不好覺似的。這不全然是因為之前他有學過醫藥的背景,看待事物自然而然都從科學態度出發。打個比方,有些藥品錠劑外觀相似,成分卻天壤地別。說得極端點,冒牌的藥劑師都不致於眼拙到把藍色小藥丸----威爾鋼當成巧克力糖。何況他還曾是藥學系畢業的藥局老闆呢!總歸一句,不管是基於專業的科學精神,或是普通的常識判斷,他對「斷頭櫻」這個說法,深深不以為然。
「沒錯啊。綻放的櫻花整個掉下來,跟武士斷頭墜地的模樣不是很相像嗎?」
「這是誰說的?」
「你記性真差,一下子就忘啦?這並非我的高見,當然是大師霍拉奇的美學觀點啊!你質疑他的權威性論述嗎?」
面對安東尼的強勢發言,老闆有點顧忌和保留,雖說他即使跟眼前這編輯鬧得不愉快,這店的生意照樣開枝散葉,每天照樣有新面孔慕名而來。問題是,他不想違背自己的科學良知。
「之前我到過日本好多次,有些時候的確只是單純旅遊,但有次就是專程去東京賞櫻。」
艾克思一邊說一邊尋思,打算採取迂迴的策略,不把話直接挑明,以免傷了彼此的和氣。再說,美學大師的論點豈是他這個門外漢挑戰得起?
「那又怎樣?」
轉述的觀點遭到挑戰或質疑,安東尼自是覺得自尊心有些受損,因此回答的時候有點動氣。
「據我個人的切身觀察,櫻花綻放的時候,粉紅色的花瓣,一片片掉下來,的確像是繽紛奪目的白雪。」
「然後呢?」
「正因為它不是茶花,不可能整個『斷頭』掉下來。就我所知,只有茶花才有可能噗的一聲整朵掉在地上。」
「你是暗指霍拉奇老師的論點有誤?」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老闆畢竟是看過世面的,見氣氛變得有些僵硬,口氣轉而緩和下來,決定用另種方式消弭尷尬的壁壘。「啊,我想到了,有沒有這種可能?」
「咦?」
提到這個話題上,安東尼才勉強抬起頭來,露出追問的目光。
「大師畢竟是個文學才子,不用說,他的想像力絕對比任何人來豐富。表面看去,櫻花的確是片片飄落而下,可是看在他眼裡,卻不是這麼單調無味。」
「然後呢?」
「接著,他發揮美學大師的超級浪漫思維,把櫻花的花瓣加以擬人化,而『武士斷頭」的形容,就是他最終極的美學印象。』
艾克思不愧是著名咖啡廳的老闆,每天與文人雅士接觸,聽他們高談闊論,發表最新的見解,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之下,什麼西方文學理論哲學思潮,他或多或少是懂得的。所謂臨陣磨槍不利也光。想不到在這時候竟然派上了用場。
不過,對安東尼來說,老闆在他面前賣弄起文學無疑已經讓他很反感,不禁在心中暗罵:你懂個什麼玩意兒呀!要談文論藝還輪不到你呢,而且居然還敢質疑大師的論點,簡直是有眼不識泰山!從另個角度來看,老闆表面上看似出於善意在替大師辯解,其實是在見縫插針嘛,故意摳抓大師的語病嘛。
「我說的有道理嗎?」
「……」
安東尼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嘿嘿苦笑著,還不經意地朝老闆瞥去一抹冷光。
老闆當然看得出這視線的含意,知道年輕編輯很不以為然,只是沒有對他展開強力反擊而已。畢竟他是這裡的老闆,佔有主場的絕對優勢。儘管如此,他沒有為此而得意忘形,順著這股善意繼續說:
「但話說回來,現在景氣這麼糟糕,我們餐飲業已大不如前,競爭又非常激烈,雖然我們店還撐得下去。前不久,我聽到一個消息說,有個同行因為背負大筆債務,償還不出來,連夜逃到東部山區避難了。你們出版業的情況還好吧?」
事實上,老闆至此心裡喜孜孜的,甚至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在不景氣的年代,各行各業幾乎哀鴻遍野,有些店家還因為不堪地下錢莊暴力討債,燒炭或引汽車廢氣自殺,已不是什麼新聞奇談了。而他的「格拉斯咖啡廳」卻如此生意興隆,名氣愈來愈響亮,他稍為自得意滿又何妨呢?
「坦白說,出版業的狀況在走下坡。」
「真的嗎?」
「騙你幹嘛。我們坐在辦公室埋頭看稿校正,可不比行銷業務人員輕鬆呢。銷售業績下滑的話,總經理和總編輯照樣拿我們編輯開刀,沒有人可以躲得掉,每天過得戰戰兢兢。因此,有機會出來與作者訪談,算是透透氣消解壓力。」
艾克思這個人真討厭。原以為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聊談,他總是把話題帶到對方的痛處,令你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儘管他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亦可以說他的掩飾技巧高超,根本讓你窺看不出來。
約莫四個月前,安東尼還是個某報社的政治組新聞記者呢。他每天追著如連續劇般播出的政治新聞,在立法院和各黨團辦公室忙進忙出,有時忙到晚上才霍然想起沒吃午餐。
對報社而言,像他這樣的新手記者,當然得加緊磨練才行,得比同行更早看出政治生態的奧妙。正因為平日有如此的勞心付出,日後才有可能跑到獨家新聞。他把自己的處境譬喻成像隻在滾輪裡跑不停的老鼠。牠總是傻乎乎地直跑,直到累得跑不動,才精神散亂地跌出輪外。每天重複著緊張又枯燥的日子。
然而,這不是他辭掉新聞記者的主要原因。毋寧說,他是被政治組召集人攆出報社大門的。直到現在,他仍為那樣的場面耿耿於懷。主管惡意的眼神就像飢餓過度的紅蟻,總是趁他情緒低落時突然冒出來,看到皮膚便埋頭亂咬。
「小安,你稿子到底是怎麼寫的啊?」
「有什麼問題嗎?」
「你還有臉皮這樣問啊?每次看到你傳回來的稿子,我真得很想撞牆,乾脆一死百了,免得氣到腦中風又沒人照顧。」
「那麼嚴重嗎?」
安東尼露出愕然的神情,停了幾秒鐘以後,才怯懦地走到主管面前。
「喏,這就是你的大作……」
主管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看得出他的耐性已到達極限,不想再壓抑自己的情緒,直接把心中的忿懣傾倒出來。
朝電腦螢幕上的新聞稿盯視良久的安東尼,始終沒有做出類似的反駁,或者說不知如何是好。
「打從我幹記者以來,還未領教過這種狗屁不通的中文呢。竟然連最基本的句構都弄錯呀,改得我頭昏腦脹痛不欲生。」
「……請問哪個地方有問題?」安東尼囁嚅地說。
「全部都有問題!」召集人說得氣呼呼,整張臉孔漲紅了起來。
這時,辦公室的氣氛霍地變得凝重,有些同事們便藉故閃避,免得尷尬的風雨迎面潑來。安東尼沒有當場為自己辯解,而是用沉默來抗議,你幹嘛罵得那麼兇,我才是莫名其妙啊。
「虧你三不五時還標榜自己是文學青年呢。連最基本的新聞報導都被你寫成像散文,要是全文照刊的話,嚴苛的讀者肯定會上網留言把我們罵到臭頭。你睜大眼睛看個清楚吧,」
安東尼不相信這種說法,但被取笑到如此地步,重新看看自己寫出的新聞稿,亦是必要的反撲。露骨地說,說不定主管修改過的文字才有問題呢,反而硬生生地把一篇精采美文,弄成了枯燥乏味的爛稿呢。白亮的電腦螢幕上有兩段文稿。他一眼即認出上段的稿子,的確是出自他的文筆。因為那篇報導是寫立法委員打群架鬧上國際版面的事件,因此他印象格外深刻。尤其在敘述過程中,他自認為發揮得淋漓盡致,幾乎讓國會亂象再次現形出來。
「(本報訊)今天中午,立法院又出現全武行了。事件的衝突起因於執政黨的預算編列浮濫。這讓我很快速地想起法國哲學家伏爾泰寫過的書《風俗論》。在這本書中,他提到風土氣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人的性格與行為判斷。所以我非常合理的質疑,熱死人的夏天根本不適合審查預算,不然的話,真的很容易擦槍又走火。比如,有捍衛戰士之稱的在野黨立委史三貴,就拿起厚得像起司蛋糕的預算書,對著站在備詢台上的部會官員像投手投球般丟去。不過,最懂得為官門道的部長季娃良依然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他知道挺得住,下次升官就有他的份。因此,他的臉很乾脆地接受他丟來的那本預算書,而且笑得比向日葵還要燦爛百倍。本來就為政策護航的執政黨立委們實在看不下去,於是衝上前與出席的在野黨立委打了起來……」
然而,在這則前所未聞的報導下面,篇幅卻陡然變得空盪許多,只剩下孤伶伶的兩三行文字,或許用面目全非來形容被刪改的文字是最貼切不過了。這不禁不令人聯想,螢幕上那根黑線游標並不止是單純的閃動,它代表操作軟體的義憤填膺,又表示召集人餘恨未熄的怒火!
接著,召集人又痛罵著,而且火力越加密集猛烈,簡直把安東尼自我陶醉的面紗撕個粉碎,什麼情面也不予保留了。
對文學青年來講,你罵他不食人間煙火,蓋棉被吹冷氣著涼無病呻吟都沒關係,惟獨不可對他的文章說三道四。在他看來,所有或長或短的文章,無不是出自他苦心孤詣的創作。這是多麼難得的智慧閃光!既然是他的嘔心瀝血之作,豈能受到全盤否定的對待?
由此推論,別說主管不可能欣賞他懾人的才華,甚至原本就打心底想叫他滾蛋吧。而不想留住知識精英,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即是把對方徹底否定掉。有辦法做到這點,就等同於把他掃地出門。設若他受到如此屈辱,又賴著不走的話,只能說他是個無恥之徒了!
他向來自詡為有格調的文學青年,當然無法忍受這種鄙視的極刑。總之,與其被凌遲與玩弄,不如拍拍屁股走人,至少來得瀟灑自在,來得節氣超然。或許是這個隱疾在作祟的緣故,有些時候,他總會忍俊不住或不自覺地在心中罵罵咧咧:你懂個什麼屁啊,去你的政治新聞!
從半生不熟的記者轉戰到文學雜誌,安東尼的霉運稍有退去的跡象,至少這四個月來,過得風調雨順,沒有被現任總編輯叮得滿頭包,或者對他的文字能力提出質疑和批評。儘管做為編輯部的成員,他仍得面對這樣或那樣的壓力。不過,他並不以此為苦,情況允許的話,他打算繼續幹下去呢。
這是他短暫失業以來最大的頓悟: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夠為自己發聲。他順著追想的河流在想像中漫遊,時而欣慰得莫名微笑,時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射出感慨萬端的眼神。說來奇怪,當他正自我欣然的時候,心頭卻突然掠過不安的電流。莫非是中午路過公園的那幕情景造成的?他這樣自問自答著。
的確,中午走出辦公室大樓,來「格拉斯咖啡廳」的途中,由於已至午餐時間,他決定先去品嚐義大利麵。那家格調高雅的義大利麵餐廳座落在羅曼思公園附近,美食主義者和老饕時常造訪那裡。
在他的潛意識裡,做為高度文明的台北知識份子,文學雜誌的編輯,出入時尚名流的地方,是必要的儀式與洗禮。那個地方蘊含著許多藝術的可能性,美食的新發現和時尚美學隨時都可能誕生。只要錢包尚有餘裕,通常他都會前往光顧。他的預感真靈,在餐廳內,他果真遇見著名的美食評論家。他們彼此交換了名片,為以後的約稿事宜鋪平道路。
當他幸福飽足地走出那家名店,步伐悠哉地欲穿過羅曼思公園時,驀地發現有條熟識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坐在石椅上的那名中年男子不就是前任總編輯嗎?他生怕自己認錯,連忙推了推鼻粱上的金絲邊眼鏡。
安東尼明確告訴自己,他沒有看錯。因為從身形舉止和說話的姿態看來,那男子八成就是他目前任職的雜誌社的前任總編輯。雖說之前他們互動的並不算多,但是畢竟當過他的上司,對他們主持過編輯會議。而且又在同個樓層共事,一個半月下來,總有某種程度的認識和理解。
安東尼對於眼前這個光景,無不感到詫異萬分。他突然有個奇怪的心理,害怕這時候對方剛好轉身朝他這邊看來。因為他沒有把握,在四目交會的同時,要如何做到從容自在,又不失尷尬的糾纏。果真這樣的話,他既沒有勇氣上前打聲招呼,又找不到適當的話題,倒不如佯裝路過沒看見為好。
嚴格說來,羅曼思公園佔地不大。只要近視度數不高,又沒有散光干擾的話,站在公園的角落,多半都可以把公園內部看個清楚。從眼前的景物看去,其緊臨道路邊側有與腰齊高的八里香濃綠樹籬、四棵約莫四層高的大王椰子樹、三棵垂探著長長氣根的粗幹榕樹、一座平頂式漏尿不算嚴重的公共廁所、一座依次段高的單槓架、四排石製長椅;另外,種植在四周常年如綠的茄苳樹底下各擺著木製長椅。沒有綠色植被的地面,全部為水泥地。翹翹板旁邊有個水龍頭滴答不停的洗手台。此外,你若是耐心十足的人,大抵還可以發現許多有趣的眾生相。
譬如,在平日的白天期間,偶爾有兒童在追逐嬉戲;有怪異的男子怔愣地望著遠方,不自覺地發笑;有來此享受片刻悠閒時光的過客,有忙裡偷閒吸根菸神遊的上班族群;有沐浴著陽光活動筋骨的退休老人;有身形佝僂揀拾資源回收的老婦人;有抱著吉娃娃散步的妙齡女子;有附近商家攤販飄來的各種香味;有疑似發現炸雞塊屑掉落在地死命衝上前的流浪狗;有在吃飽喝足後又撲地騰空起飛的銀鴿群;當然,最近亦包括越來越多盯著報紙求職欄拚命劃線的男女失業者。
安東尼不清楚前任總編輯離職以後,是否已順利找到生命的春天,抑或正在籌劃未來的事業藍圖。總之,眼下斜背著名牌包的他,正把那只閃閃發亮的手機緊貼在自己的耳畔,時而用手遮住嘴巴說著,像是在交涉什麼重要事情,時而緊張兮兮地打量著四周。每個動作看來,都顯得忙碌與焦躁。他那樣子宛若在狂浪中巔盪的扁舟,彷彿沒及時扶住它就要被惡浪吞噬掉似的。
對駛離失業風暴不久,剛抵達安全岸口的安東尼來說,這幕情景對他衝擊未免太大了。因此,下意識告訴他不可在樹籬前佇立太久,不許他這樣神思漫遊下去。今後他得做好上司吩咐的工作,證明自己是個才華卓越的編輯,為自家雜誌的銷售業績而努力。說得也是,他今天來「格拉斯咖啡廳」做特別專訪,不就是新任總編輯交代的任務?
不過話說回來,直到現在,他的心理仍有點抗拒,一種文藝青年的自豪,對這樣的安排並不是很滿意。因為他待會兒要訪問的人物,並不是著名的作家,或者桂冠詩人,也不是名號響亮的文學理論家。一個名不經傳的平凡之人,需要花時間和篇幅加以介紹嗎?他不禁質疑起來,莫非是總編輯瞧不起他的能力?還是故意藉這個機會要惡整他,讓他出糗難堪待不下去?在他看來,這些事情不能說不無可能。以常理而論,有些主管往往因為承受不住來自上層的裁員壓力,又不好意思對底下的員工當面開刀,於是藉機刁難或逼退的伎倆便應運而生。
立法院就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有個狡獪的資深立委明知歌手和演員出身的新科立委,除了引吭高歌表演之外,完全不懂得民主政治的運作機制,只是長相英俊迷人,卻笨傻得要命。於是他便興起捉弄的邪念,故意請那個蠢蛋立委主持會議。這招果然奏效,的確把對方折騰得汗如雨下,尷尬得直想往地縫裡鑽。而他卻坐在台下,為自己的傑作偷笑得差點氣喘起來。
思及至此,他猝然覺得長相與卡夫卡酷似的總編輯,彷彿正從茄苳樹的葉隙間向他投來陣陣冷笑。因為眼前分明沒有微風乍起,枝條和綠葉卻顫動個不停,而這就是明證!
「噢,這麼說來,待會兒受訪的作家必定大有來頭?真是令人期待呢。」
認真說來,這艾克思簡直像個通靈的半仙。
安東尼剛要從遐想中返回現實,他便挑這時辰開口問道。時間拿捏得如此精準,真是可怕的鬼靈精!看來他平常板著臉孔,惜話如金的作風,對上門的客人冷然以對,無非都是在做精密的觀察,然後再趁隙入侵對方的意識底層,把人性徹底洞悉看個精光。
「嗯……。謝謝你的支持。總之,推出深具特色的專輯是我們編輯的天職。到時候你就會看到豐碩的成果……」
安東尼說得口是心非。其實,他心裡非常清楚,直到這時刻他仍不是很服氣,可老闆又這樣詢問,總要敷衍幾句。
正巧此時,大門的掛鈴叮噹了一聲。艾克思和安東尼的談話中斷下來,不約而同地抬眼望去,而坐在落地窗旁的那兩名女子,竟也巧合似地扭頭看向門扉處。
女服務生凱西推門而入,由於有點背光的關係,一時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覺得眼前投來一條高瘦陰冷的身影,像靜物般地定格在地板上。

2

從凱西推門而入的模樣來看,她果真是「格拉斯咖啡廳」的資深員工,抑或說是這店的出資股東也不為過。換個說法,要不就是老闆對她份外寬待,要不就印證了時下的嚴峻狀況,找工讀生代班尚不算困難,可偏偏留不住專職女服務生。其流動率往往高得令老闆來不及數算,以致於即使客人抱怨女服務生態度不佳,在該注意的地方,卻習慣成自然地怠慢冷落,老闆也不會叫她捲鋪蓋滾蛋。面對這種為難,並不表示老闆從不擺出臭臉色,其實他很想狠狠地訓斥幾句。問題是,通常狠話好不容易湧至喉嚨的剎那間,卻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或許這種複雜的雇傭關係,這種玄妙的秘密,只有中年禿頂的老闆寒天飲水冷暖自知。吊詭的是,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這個緣故,諸如這樣的待客之道,如此的互動氛圍,隨著時間的推移,竟然演化成這咖啡廳的獨特風格:只能說冷漠亦是後現代主義的氣質和品味?
這樣強調是有其依據的。按常理來說,事實也是如此。凱西走進來的同時,其視線正巧與老闆和安東尼的目光相遇。不過,老闆沒有投予責罵的眼神,露出一絲悻然的臉色,彷彿那蹺班出去現在終於折返崗位的人,不是他按月付薪的自家員工,而只是尋常的顧客。他自始至終默不吭聲地看待事態應有的發展,猶如把自己定義為局外人似的。這倒不是說安東尼看到這情形必須驚愕目瞪口呆,或者覺得不可思議。廣義來說,他算是這裡的常客,對凱西的漠然任性而為早已知情,說什麼不會記在心上。只是在這種時候,他喜歡做自問自答的遊戲,猜測著自己的推估是否準確,往下的發展是否正如他的意料?
凱西朝店內掃了一眼,視線沒有多做停留,似乎在對自己的內在心聲宣告,她雖然稍為離開片刻,但店內並沒有因此而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不必感到歉疚或心虛。那兩名都會女子依然安份地坐在座位上,繼續耽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說不定她們根本沒把老闆和安東尼的聊談當成若有似無的干擾呢。
安東尼只是朝凱西揚了揚手,沒有朗聲地喊了聲「嗨」。這表示他很懂得門道,一切遵循這裡的不成文規定打招呼。這時候,老闆亦默契十足地恢復平常的習慣動作:收回剛才談文論藝的激情,再次自豪地守在櫃檯內擦拭咖啡杯盤、為煮咖啡預做各種準備。
「安先生,今天喝什麼咖啡?」
按往常的經驗,凱西不必詢問安東尼,亦知道他會點什麼咖啡。不過,基於她的制式習慣,還是要把那本點飲單遞在他面前,公事公辦般地問道。
「嗯……」安東尼故意仰著頭沉思,做出想要改換口味的表情。他不希望自己的心思,每次都被凱西猜中。「妳覺得除了藍山咖啡之外,哪種咖啡比較接近我的品味?」
如果凝耳細聽的話,其實可以聽見凱西迅然地冷哼了一聲,意思是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哪知道你少爺喝什麼鬼東西呀。我才沒有那種閑功夫與你磨菇呢。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啦!
遭到慣常冷遇的安東尼沒有因此覺得沮喪和不快,而是把那本點飲單擱下,抬起頭來打量著凱西的臉蛋。在他發現凱西的眼角還掛著淚痕之前,她枯瘦的手指和上衣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菸味。
「好吧。本來想換個口味,但喝來喝去,還是藍山咖啡最合我的品味。」安東尼知道凱西不想理會他,於是自打圓場地說著。「不過,咖啡待會兒再上。我要專訪的人物,幾分鐘後就會到達。麻煩那時候再上,免得咖啡涼掉不好喝。」
說到這裡,安東尼刻意提高說話的分貝,這有兩層特殊意涵:一來告訴老闆和凱西,他對藍山咖啡是多麼堅貞愛渝,而且是個很懂得品味的文化人,一來突顯接下來他專訪的重要性。雖然他打從心底認為總編輯要他訪談的人,很可能是個跟文壇沾不上邊的普通作者,甚至到頭來可能是白忙一場,以徒勞無功收場。然而,在他看來,在很多情況下,都不允許自曝其短。再怎麼受到委屈,他決不能一眼就被看穿或不小心敗相露出。
後來,凱西嗯了一聲,表示理解這名編輯的意思,合上那本膠皮的灰色點飲單,從中拿出一張寫著咖啡的縮寫代號和桌號的便條紙,把它遞到櫃檯上,只與老闆的眼神交會了一下,便消失在櫃檯旁的暗座裡了。那個位置很有隱秘性,剛走進店裡的客人,乍看去絕對無法窺見堂奧。而那裡就是凱西的臨時城堡,與外界接觸的中繼站。
說完,安東尼收回自己的視線,正要看向門扉的時候,一直坐在落地窗前座位在閱讀小說的女子,驀然站起身來。這個動作來得太突然,讓他嚇得差點也站了起來。他覺得她好像要去洗手間的樣子,可她的表情卻又充滿不屑。毋寧說,她射來的目光比響尾箭還要銳利。他不禁倒吸了口涼氣,連忙別過臉去。他知道在這個節骨眼只能用這種方式化解尷尬,一時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莫非對方不滿他的文學觀點,想當場來個一較高下?或者對他鐘愛藍山咖啡的熱情不以為然?否則反應不可能如此激烈!這麼說來,剛才對方忘我似地讀小說的情狀,在在都是佯裝出來的,目的就是等這一時刻,給他致命性的一擊?
說來巧合,就在那目露冷光的女子,從安東尼前面的桌旁經過,朝後方的洗手間走去時,那扇門扉又被推開了。啊,原來她要去洗手間啊,不是對他懷有惡意嘛。在這得救的瞬間,他決定這樣解釋眼前的突發狀況。畢竟,沒有比這種解釋更令自己安然的了。
這名編輯從短暫的驚駭中回魂後,並沒有藉故與老闆攀談轉移焦點,而是連忙地定睛看著來者是誰。因為照時間推算,受訪者也快來了。他揣想著,莫非眼前這個體格魁梧的男子就是?
啊,世事的安排真有那麼巧合嗎?
安東尼不由得這樣聯想。他的意思是,幾秒鐘之前,自己剛從尷尬的泥淖中脫離出來,受訪者的及時出現,等於給了他一個下台階。而且在時機上,是多麼渾然天成,讓他不必落得情狀狼狽或者矯作僵固。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相信幸運之神對他是特別眷顧的。每當他陷入危難之際,最後通常都能夠逢凶化吉,找得安遁的場所。眼下不正是最強有力的證明嗎?為此,他呵呵暗笑了幾下,慶幸自己終究是個幸運兒!
然而,一個疑惑又倏然掠過了腦際。
確切地說,他與今天的受訪者從未見過面,充其量只在電話中做過短暫交談,主要是約定碰面的時間和地點。也就是說,那次通話他只能從對方充滿磁性的聲音中,推論其年齡和長相,至於對方長著什麼樣的體格就不多做想像了。
在他看來,之所以引起他這般近乎愕然懷疑自己的眼光,是有其道理的。因為站立在他眼前的那名男子,右手正揣著他們出版社的雜誌。那本雜誌正是他親自寄給對方的,也是他們見面時的信物。由此判斷應該無誤。不過,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如果他是今天的受訪者,其氣勢和體形未免太雄偉了。乍看去,對方散發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的氛圍,雖然身上穿著卡其色的薄夾克,仍可隱約看出身材的壯碩。那種高強馬大的男子,很像職業摔角或格鬥技選手,要不就是練武之人,怎麼會是他要訪談的人呢?之前,他已百分百猜想對方決不是什麼著名的文壇人士,但話說回來,既然可被總編輯看中,要他前來採訪的,或多或少總與廣義的文化工作者有關吧。據他以往的經驗,從事文藝創作的人,或是文化工作者,多半是形象孤高身材削瘦的居多,給人外表斯文如沐春風的感覺,無形中就會吸引眾人的目光。
他兀自呢喃起來,這與傳統的形象相去太遠了!他不相信天底下哪有體形如希臘般的雕像,又有著如亞里斯多德般頭腦的人?他知道這並非出於矮者的自卑,出於平凡男性對壯美男子的慣有嫉妒,而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嚴酷無比的嘲諷。或許是因為這種莫名的複雜情結在作祟吧,總是傲然自持的他,很不願意地接受這個事實。於是急忙收回起先欲認對方的激動,暫時用無意義的遐思,表示最深刻的反抗。
有些事情終究無可迴避。你千方百計越想避開,它偏偏像海底森林般的墨綠昆布糾纏著你。
在安東尼快要垂下眼睛時,只見對方主動揮手向他揚了揚,就是握著雜誌的那隻手。看得出那個動作很堅定充滿自信,彷彿在說:沒錯,我是在向你招呼。我就是今天的受訪者,依照約定的時間來了!
想不到對方的果決與率然,反倒讓安東尼感到忸怩,甚至有些惶然,畢竟他還未從正常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更別說有什麼從容面對的餘裕了。
那男子沒等安東尼完全醒悟過來,即走至他的跟前了。這時,站在櫃檯內的老闆全看在眼裡,除了向男子瞥了一眼之外,便又低下頭忙著其他事情。接下來,凱西就會前去詢問客人點飲什麼咖啡,不需自己御駕親征,只需煮出香醇的咖啡,就算是該店最大的利基宣傳。正如前述,有八成的常客似乎都已認同這種風格。
「你是安先生嗎?」
男子問候的同時,原本只想坐著不動的安東尼,可能被來者的氣勢所懾服,竟然違反剛才的意志,霍地推開屁股下的木椅,如彈簧般直跳起來。
「是的。我是安東尼,你是賀先生?」
安東尼說完,像電影畫面停格似的,嘴巴半敞著,與平常的雄健口鋒簡直判若兩人。不過,他不讓自己的瀟灑風度因此失色或減損,試圖振奮起來。最明顯的情形是,他請對方入坐之後,便煞有介事地朝櫃檯旁的角落說:
「凱西,客人來啦,麻煩一下。」
男子挪開椅子坐下,把手中的雜誌放在桌角,然後卸下肩上印有綠色地球圖案的環保布包,把它擱在自己的大腿上。布包裡沉甸甸的,大概裝著什麼東西。他的動作是那麼順乎自然,看似粗獷又不失男性的豪邁。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還勞你撥時間專程訪談,」男子一面禮貌性的問候,一面從夾克內的襯衫口袋裡掏著東西。他掏出了一張普通的名片,遞到安東尼面前,「我目前在這裡上班,請多多指教。」
安東尼接過名片以後,反射性地「噢」了一聲,對著那張名片端詳起來,彷彿名片中藏著什麼秘密,他非把它看穿不可似的。他思忖著,原來眼前這五十開外的男子叫賀三郎啊。這跟他原先的猜測的不同。何止不同而已,應該說情況恰巧相反!
在安東尼審度來者的背景時,向來悄然出現又悄然離去的凱西,像冷風般來到他們的跟前。他們還沒開口之前,凱西已攤開那本點飲單,一如往常,用平板的口吻問新來的客人喝什麼咖啡。
「安先生,你喝什麼咖啡?」賀三郎客氣地問道。
「我?」安東尼頓了一下,接著想起來似的說,「我剛才已經點了藍山咖啡。總結多年來的經驗,藍山咖啡的味道,最令我著迷不已。其實,若說我自甘成為它的俘虜也不誇張呀!」
話畢,安東尼不但沒有為自己先行點飲料的失禮行為感到些許愧疚,反而在心中打起分數來:哎,像賀三郎那種粗獷的男子,能夠有什麼精緻的品味嗎?他平常大概只喝美式咖啡,要不就是30元或50元的平價咖啡吧?在安東尼看來,那種薄淡得幾乎沒什麼味道的黑色液體,喝它簡直是大煞風景嘛,毫無浪漫情調可言。直白地說,喝它無疑於是對自身品味的破壞,對嬌貴的味覺的反叛。所以安東尼無論於公於私,在任何場合下,決不喝廉價的咖啡。如果有人請他喝即溶咖啡,他會不留情面地當場拒絕,就算鬧得氣氛僵硬亦在所不辭。
「麻煩給我一杯曼特寧。」賀三郎根本沒看清點飲單的品目,即仰起頭來,向冰瘦的女服務生吩咐道。
「要不要加糖?」凱西繼續問道,「需要奶精嗎?」
「不用,我喝純咖啡就好。」
「嗯。」
凱西回答得言簡意賅,從來不多話,不肯多聊幾句,哪怕來者是常客或老闆的朋友,她照樣是以冷意開頭又用漠然結尾。
合上點飲單的凱西,沒多做停留,悄然無聲地轉身離去。與其說安東尼對賀三郎居然點了曼特寧感到詫異,不如說猜測失準對他的打擊來得更大。以他的精密觀察豈可能看錯?不,不是他的眼光出了問題,而是賀三郎在故作風雅,來這種地方當然得追上時髦,不然便失去意義了。他認為賀三郎來此之前,已打聽過該店的招牌咖啡,否則不可能二話不說就指名要喝曼特寧咖啡。
沒多久,傳來研磨咖啡豆的聲音。接著櫃檯那邊便飄來陣陣咖啡的香味,香醇而濃烈。此時,掛在牆角高處的黑色音箱流洩出頹靡風格的爵士樂。沒錯,有此咖啡香味與音樂的藝術結合,難怪天生浪漫體質的客人,時常誤以為自己正地坐在巴黎街旁的咖啡座,享受著悠閒時光呢。
安東尼抬頭望去,老闆先是把小盞的酒精燈挪至燒杯正下方,彷彿要做到分毫不差的準確;幾分鐘後,透明燒杯內的咖啡豆慢慢地滾冒起來,老闆神情的很專注,他拿著木片攪拌著,動作不疾不徐,宛如此刻他又回到實驗室裡做實驗。他在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得意的自豪,真不愧是藥學系畢業的煮咖啡能手啊!
「你在這裡上班嗎?」
安東尼收回遊憩的目光後,終於回到正題了。首先,他對受訪者的現職很感詫異,卻又不好意思直問,只好來個拐彎抹角,由對方道出較為妥當。他今年已經三十歲,這點交際應酬的道理還算是懂的。
「是啊,我目前在保全公司工作,擔任課長和負責督導業務,多半的時間都在外面奔走。」
「保全公司的課長?」安東尼毫不掩飾自己訝異的表情。
「沒錯。直到去年為止,我恰巧從二十五年公職生涯的市政府機關退休下來。」
「你當過公務員?」
「嗯,莫非我不像退休的公務員嗎?」
「……」安東尼稍作遲疑,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說辭,只好勉為其難地說,「是有幾分相似,比如像那種退休的高階公務員。」
「哈,承蒙你的抬愛,我與高階公務員無緣。從進去到退休都是基層公務員。況且能夠安然退休,我已夠感到萬幸,不敢有其他的奢想呢。」
安東尼覺得這樣的開場白已經足夠,決定直掘下去。他今天不正是為這個目的而來的嗎?訪談盡早結束,他亦可早點離開,在下班之前,順道再到文藝沙龍與同道們打屁聊天。
「據我所知,有些公務員退休下來,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閑得快發狂哩。所以像你在退休後又二度就業,非得有堅強的決心不可,令人敬佩啊。」
「沒你說得那麼偉大啦。不過,我的確喜歡從工作中找到生活樂趣。我覺得認真生活的人,總會有許多新發現。」
「新發現?」
安東尼對這句話不以為然。數分鐘之前,他不是說現在的差事很忙碌,哪有餘裕發現什麼,八成是在故作高深。
「請問你平常都看哪類的書籍消遣?」
「我從來不把看書當成消遣活動。就我個人而言,閱讀能夠使心靈獲得平靜。因此無論工作再忙,回家沖完澡後,我必定要小讀片刻,或是寫些生活記事。這樣反倒容易睡得安穩呢。」
「包括看文學小說或西方文學理論嗎?」
在安東尼看來,有無這兩種閱讀經驗和習慣,很大程度可以印證對方是否為讀書界的人士。儘管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對方決不是什麼重量級作家,但在乏味的對談中若能摻雜點書的話題,亦算是最低限度的慰藉。
「嗯。我年輕的時候,啃過不少西方文學理論。從西方到東方的什麼都看,可比較起來,我還是偏愛讀詩和散文。」
「你愛讀詩歌?」
安東尼勉強擠出這句話,因為他實在無法把體格壯碩的對方與新詩結合起來。
「是啊。尤其偏愛俄國的詩歌和散文。」
「你方便舉例一下嗎?」安東尼有點不服氣,直接出招挑戰。
「其中以普希金的抒情詩,最讓我讀得血液奔騰。每次讀到這樣的詩行,我就有難以言喻的喜悅。遺憾的是,我看不懂俄文,只能依靠中譯本。」
「普丁?」
話音剛落,安東尼的臉上掠過一絲困惑,可又不好意思怔愣太久,免得窘態畢露。
「對不起,恕我冒昧就教你。據我所知,普丁是現任的俄羅斯總統,他是詩人嗎?媒體曾報導,他出身於情報單位,擁有黑帶段數的柔道高手,很擅於與新聞記者打交道,他什麼時候開始寫起詩來啦?」
對方聽到這樣的回答,起先有點不知所云,最後終於弄懂是安東尼聽錯,於是說明道: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發音不夠準確,造成了你的誤會。我說的是詩人普希金,不是普丁。直到現在,我仍清楚記得〈墓銘〉那首詩:這裡埋下了普希金;他一生快樂/盡伴著年輕的繆斯,慵懶和愛神╱他沒有做出好的事,不過老實說╱他從心眼裡卻是個好人。」
「噢,賀先生,你的記性真好,居然背誦得這麼熟練啊。」
這是安東尼從名片上得知對方的姓名以後,首次這樣稱呼道。其實,話語中聞得出有幾分火藥味。因為他覺得眼前這個退休的公務員,不可能有此文學造詣。而且還讓他無端自曝其短,這豈不是把他的臉皮全踩在腳下?他激動得險些站了起來。
「事實上,我並沒有刻意去背它,而是自然而然地就映入腦海中了。可能是與我的生命情境相似的緣故吧。」
「你可以說得更具體些嗎?」
安東尼說著,刻意抬頭看向櫃檯,確認老闆是否目擊到剛才他狼狽的模樣。他不希望自己在老闆面前出洋相,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糗事。情況再怎麼糟糕,他都得維持文藝青年的美好形象。
「這需要具體說明嗎?欣賞詩歌和創作不就這麼回事嗎?反正當你的詩情湧現,當你的文思澎湃,詩歌就會如噴泉般湧至,誰也擋不住它。你不曾有過那樣的內在經驗嗎?」
「當然有啊!」
聽得出安東尼說的理直氣壯,他彷彿在說:我好歹也是個曾拿過文學獎項的人,這點道理我當然懂的,不必你多費唇舌。我真正的用意在於,刺探你是否看出文學世界的奧義。
「說來不怕你笑。每到冬天來臨,我的感受格外深刻,總覺得這個季節是為我而存在的。」
「那是因為你不怕冷吧?所以,即使天氣冷嗖嗖,你照樣套上薄衣,就能夠度過冬天?」
「不全然是基於這個因素。也許是心情使然,也許是季節更替的影響。說不定亦有一念千轉的意思。」
「我能理解你對創作精神過程的描述,你把它說得很清楚,足以表示你對詩歌鑑賞很有見解。」
年輕編輯難得口出善言抬舉對方,要做到這個地步,委實不容易。因為此話一出,等於他推翻自己的看法,等於把自己推向尷尬的沼澤;從徹底否定到某種程度的肯定,其本身就反映著自身的淺薄與魯莽。
「不,我只是隨興說說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說著,賀三郎打開隨身的環保布包,取出筆記本和原子筆,想到什麼似的振筆疾書起來。這個動作極為單純自然,毫無做作的樣子,卻造成了安東尼小小的衝擊。安東尼打從開始就不看重這次訪談,可他也不希望讓對方專美於前。幾乎在與此同時,他也打開自己的名牌提包,煞有介事地掏出筆記本和鋼筆,沉思似地抄寫起來。這無非在做出宣示,他可是個稱職的編輯,而且還是現役的創作者。問題是,表面上他扳回一城,卻又陷入另一種窘境。他寫些什麼好呢?若沒寫出相關的內容,被對方瞥見的話,豈不是很失禮?他不希望初次見面,就被人無情地看破手腳。總得寫些什麼才行。他總不能把筆記本直捧在胸前,畢竟這個動作看來就很怪異。他苦思了一下,最後貌似認真地寫著「普希金」三個字,然後又寫下一串文字,語意不通的文字。他估計做到這種程度,對方決不可能看出絲毫破綻。
「你說的普丁,不,你提及普希金有那麼偉大嗎?」
安東尼展開第二輪攻擊。他認為這樣提問,多少可以測出對方的文學造詣。如果對方回答得支支吾吾,或無法快速地做出答覆,即表示他是個文學假貨。
「一個詩人是否偉大,每個人的評價各不相同。對我而言,每次閱讀他的詩作,全身的血液便不由得沸騰起來。說得直白些,他的詩句就像火山噴出的大量岩漿,宛如萬馬奔騰地衝向大海。洶湧的波濤非但沒能把燃燒的岩漿澆滅,它滾落海低時照樣燃個不停。我非常酷愛這種生命情境的碰撞,壯烈而激揚的豪放,從來不曾想過他是不是偉大的詩人。或許在俄羅斯的詩歌天空裡,普希金是最璀璨的星光之一。」
賀三郎說完,安東尼心裡很不是滋味:哼,眼前這個壯漢居然談起俄羅斯的詩歌來呢!他竟然有辦法把俄國詩歌史背得如此滾瓜爛熟!
「聽你這樣分析,你對俄國文學史好像蠻熟悉的嘛!可以再舉些典故,讓我增長見聞?」
安東尼嘴上這麼說,心情五味雜陳,分不清是嫉妒或懊惱。他原本只想敷衍了事,把兩個小時打發掉,不料事情卻朝相反方向發展。坦白說,他的確始料未及。這好比一條道路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卻別無選擇的餘地,逼得他非得沿路走下去不可。他喃喃自語,話題怎麼會往自己陌生的方向狂奔而去呢?
「不敢當。這是我的隨興談話,沒有刻意要搬弄什麼文學史。」
「說的也是。說實話,今天邀你來這裡訪談,我原本就沒有硬性規定主題,也許談天說地反而能夠談出新東西來。」
其實,安東尼的意思是,他今天什麼準備也沒有,只要做到形式義務,就算任務完成,回去再向總編輯報告:時下流行的話題已多得應接不暇了,受訪者只是個平凡之輩,頂多扯些文學專有名詞,沒必要花費篇幅介紹。
「是啊,隨便聊聊就好。希望我沒有給你造成壓力,否則我很過意不去。」
「哎呀,你這樣說,我反倒覺得不好意思哩。」
時間搭配的真是絕妙。就在安東尼用忸怩的笑容,掩飾自失分寸的同時,凱西用托盤盛著兩杯白煙微冒的咖啡出現在面前了。他們的談話因而中斷下來,氣氛乍時變得緩和。
對安東尼而言,這咖啡適時送上桌來,真是幫了大忙。難不成老闆專注地煮咖啡只是佯裝,其實他的兩隻耳朵,自始至終都在收聽他們的對話。而他恰巧發現這常客遇上了麻煩,迅即派出靈犀相通的凱西,幫他解除窘困的危機。不然在時間上怎會如此巧合,連他的情緒波動都掌握得分毫不差?
精神受到感動的安東尼這樣喃喃自語:感謝啊!凱西!妳平常雖然總是板著臭臉孔,動輒在客人面前壘起高牆阻隔溝通,但本質上絕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是個多愁善感的女性,懂得適時適所見義勇為,願意在關鍵時刻向朋友伸出援手。這是多麼高貴的品德啊!千金難買的世俗關懷啊!今後,我必定要找個時間向妳厚情致謝才行。
「先生,這是你的曼特寧咖啡,請慢用。」女服務生送上咖啡後,把奶油球和砂糖棒放在咖啡杯旁說。
安東尼發現,凱西招呼賀三郎的時候,語言簡短得很,也不多說個隻言半語。這點非常符合她的待客作風。
不過,當凱西把藍山咖啡遞到他面前,卻什麼話也沒說。這令他不禁頓生困惑了。莫非因為他是這裡常客,他們僅止眼神的匆匆交會,便知道彼此的想法,所以她覺得不必多費口舌?
「凱西,我要多個奶油球,謝謝!」
為了掃除這妄自萌生的臆測,安東尼決定轉守為攻,藉此表示他與凱西的熟識關係。凱西的表情依舊冷冰冰,沉默得像嘴巴封上了鐵蓋,像來時那樣悄然離去了。
只要沒有鼻塞的毛病,凡是待在咖啡廳的人,這時候都能夠聞得到熱咖啡的濃郁香味了。無論是曼特寧或是藍山,它們的香味都已完成安撫心身的任務了。
點咖啡之前,賀三郎已經表示要喝原味咖啡不加奶精。然而,凱西可能是出於店內的標準程序,仍然把那兩樣東西附上了。安東尼思忖著,凱西剛才沒有回應他的要求,意思是待會兒就送上呢?抑或她知道賀三郎會有動作,最後會獻上自己的奶油球和砂糖棒?因此她才預知事情發展似地掉頭就走的?
安東尼喝咖啡的方式與眾不同。他沒等凱西把奶油球和砂糖棒送來,即先打開自己的倒入杯內攪拌起來。白亮的湯匙把咖啡杯敲得噹噹悶響,像陶製風鈴傳出的聲音。接著,他只匆匆向賀三郎點頭示意後,就把對方的拿了過來。前後不到五秒鐘,他便又把它們倒入乳咖啡色的杯內了。
他將咖啡端至嘴邊吸喝著,像個喝到母奶而滿足飽笑的嬰兒,有時還愉悅到微閉著眼睛。賀三郎面對這個光景,表情顯得平和,既沒有露出慍怒的神色,也沒有投去鄙夷的眼神;反倒有著父叔般眷顧後輩的寬容大度,只是當下很不容易看得出來。
「你一開始就喝曼特寧嗎?」
安東尼連喝了幾口,覺得這個問題不應該放過,半是好奇半是不服地問。
「是啊。」
「是因為它的味道獨特?」
「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緣故。」
「噢,這還需要什麼緣故?」安東尼緩緩地放下杯子,眼睛掠過一抹探索的亮光。
「嗯。有些事情不純然都是從理性出發的,有時候在某個時點,你會發現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接受或迷上了某樣的東西。也就是說,其實在每個人的潛意識裡,早已存在著各自的品味傾向與偏愛,當那個與之相連的接點出現的時候,你便會死心塌地成為它的俘虜,忠誠地追隨這個味道。久而久之,它便成為你的生活習慣,然後視為成理所當然。」
「是嗎?」
看得出安東尼很想反駁的樣子,卻又找不到空隙切入。
「你不曾有過這種類似經驗?」賀三郎頓了一下,用語持平地說,「比如,看書或寫筆記……」
「我是個文藝青年,當然每天都在讀書,而且閱讀的範圍非常廣泛,舉凡哲學……」安東尼覺得對方這句話,表面看似委婉,其實卻是棉裡藏針。說得極端點,對方無不在暗喻他根本沒有讀書的習慣,只是個長相俊秀的大草包,因此沒把話說完,即迫不急待地為自己展開辯駁。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想說個有趣的插曲。」
「……」安東尼好不容易從激動中恢復冷靜,為了表示自己很有風度,急忙地說,「那當然,你盡量說沒關係。」
話畢,只見賀三郎的嘴色掛著淺笑,可是那微笑決沒有惡意,而是每次想及那件事情,便不由得綻開笑容的那種微笑。
「十幾年前,有個在某大藥廠擔任副總經理的朋友來訪。每次碰面的時候,我知道他喜歡喝點啤酒助話興,不狂飲也吃的不多。由於我們是多年舊識,我便依照自己的嗜好,拿出頂級的高山烏龍茶招待。當我把沏好的清澄茶湯遞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卻顯得興趣索然。」
「為什麼?是不合他的口味?」
「問題就在這裡。」
「什麼問題?喝個茶有那麼多玄機嗎?」安東尼口氣不悅地說。
「那倒沒有。問題在於高山茶。」
「我坦承自己對品茗是個門外漢,可基本常識還是懂的;既然是頂級的高山茶,口感和香氣一定很好。」
「是啊。不過,他的回答令我很意外。所以剛才我才舉這個例子做佐證。」
「他的反應使你意外?」
「我這位朋友說,他知道這高山烏龍茶,喝起來香氣高雅,只要喝上兩杯,不需多久,喉腔便有甘潤湧至的感覺。不過,他總覺得這不是他要的口味。他一時又說不上來,到底哪個環節不對。」
「這豈不是很奇怪嗎?」安東尼追問著,「喝到好茶應該很高興才滿足?」
「從經濟條件來說,他要買斤八千元的高山茶自我享受一番,絕對不成問題。簡單地說,他要的是那種熟悉的氣味,那種令他衷生難忘的口感。他希望沿著那味道的軌道回到從前,返回他美好的記憶中。」
「賀先生,你在講美學欣賞嗎?越說越抽象啦。」安東尼催促道。
「不好意思。起先,我也對此感到詫異,後來我朋友才道出其中的緣由。他說,小時候他父親時常帶他到里長家裡串門子。通常,里長辦公室裡都備有茶几茶壺和香菸以及糖餅,以招待上門的里民;有時講究茶道之樂的里長,還花錢買下用巨木切製的茶桌,既有體面又能展現豪氣。」賀三郎低頭啜了口咖啡說,「大致來說,小孩子不會喜歡喝功夫茶。我朋友原先很排斥濃茶久浸的苦澀,可是喝慣以後,他竟然愛上這種味道了。」
「咦?」
「他還打趣的說,將來出社會工作賺錢以後,一定要買這種茶品嘗。所以他到過許多家傳統茶行詢問,是否販售他描述的那種茶葉,結果落空而回。」
「那種茶葉很稀少嗎?」
「哈,情況剛好相反,便宜得很呢。」
「那為什麼買不到?」
「正因為是廉價茶葉,而且銷路欠佳,傳統茶行當然進貨意願不高,哪怕消費者對某種茶葉特別偏好。」
「後來你朋友有買到嗎?」
「有,是在雜貨店裡買到的。」
「雜貨店?」這次安東尼不再作態,而是把困惑全寫在臉上。
「現在,便利商店多得不勝數,也許只有到逐漸式微的傳統雜貨店裡,還有機會買到舊時代的東西。我朋友就是在那裡找到他所要的茶葉的,說來很有趣吧。」
「……」安東尼怔愣了一下,「多少錢買到的?」
「僅區區一百元。」
賀三郎繼續說明,問題不在於茶葉價格的高低,而是他已經迷戀上那種氣味了,那個味道就像密碼深烙在他的感官記憶中,與他的童年生活脈動相連。這個味道可以讓他獲得心境的寧和愉悅,暫時回到童年的搖籃。
「我舉這個例子,就是要回答你剛才的問題。與那位朋友相反,我年輕的時候,品茗的機會多於喝咖啡。我之所以迷上曼特寧咖啡純屬於偶然的機緣。」
聽到這裡,安東尼在內心犯嘀咕:我只是在測試你是否真的懂得咖啡的堂奧,你居然編起故事來呢。等問完這個問題,待會兒看我如何在文學議題上展開反制。
「三十歲那年,我認識了一位特立獨行的教授,他是研究中國現代詩歌的專家。有一天,我們相約在咖啡廳碰面,寒暄過後坐下來,他問我要點什麼咖啡。我回答說,自己沒有偏好的口味,猶豫了幾秒鐘,後來他推薦曼特寧的風味很獨特,於是我點了一杯試試。味道果真濃醇,使我印象份外深刻。這二十幾年來,每次喝咖啡時,我必定點曼特寧。直到現在,這個嗜好仍沒改變。我甘心成為它的俘虜。」
「所以你來這裡坐下後旋即點曼特寧就是出於這樣的習慣嗎?」安東尼總結似地問。
「算是吧。」
對談至此,安東尼覺得自己沒有充分掌握到主題的發展,無論在氣勢和巧智上,完全沒有勝出的感覺,相反卻越來越處於劣勢,再不強力反攻,他真要落得灰頭土臉呢。
「你剛才提到,之所以愛上普希金的詩歌,是因為你的生命情境與其詩意非常接近?」
安東尼突然跳到方才中斷的話題,打算來個猝不及防的回馬槍,藉機扳回些許顏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