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概念的演變
撰者:A. L. Vasham
譯著:賴顯邦
一、序言
在本文中,菩薩(Bodhisattva或Bodhisatta)一字指一有情而其精神或超自然的知識與能力已臻至極高的境界,且極接近終將成佛的最高智慧。眾所周知,大乘與小乘佛教對菩薩概念的詮釋並不相同。在大乘佛教中,菩薩誓願以其偉大的力量,幫助悟覺程度較低的一切眾生。他事實上已獲得最高智慧,但卻自願無限期地延緩入涅槃或成佛。但在小乘佛教中,菩薩並不做這些事情,只是想儘快地、直接地獲得完全的覺悟。
就上座部(Theravada)而言,菩薩事實上是歷史上的人物,而此詞一般是指本生經(Jataka)中所記載悉達多‧喬答摩(Siddhattha Gotama)諸前身。另一方面,在大佛教中,天界有無數菩薩為了眾生的福祉而努力。他們不斷地幫助眾生,不只做為理型,以供信徒、僧尼或俗家倣效,也會在眾生陷於困境時加以援助。
在此文中,我認為,一般而言,上座部比其他佛部派更接近早已流傳於阿育王(Asoka)之前並受他所護持的那種佛教。 不過,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上座部自阿育王以來毫無變化或發展,更無意暗示上座部才是「佛陀真正的教示」。但是,我的確認為,在巴利文(pali)經典中比在其他佛經中更多「原始」佛教的跡象。此絶非排除其他部派佛經也有傳承真正佛教傳統的可能性。
基於此一判準,巴利文的菩薩很可能早於大乘的菩薩--這二個概念受到通俗一神論及救贖學的影響,經過一些階段而發展成最後的大乘菩薩,這種說法是可能的;但是反之,顛倒的過程則令人難以相信。
除了真正的菩薩概念之外,我們也必須思考菩薩展開其事業時所許下的誓願或決心,特別是對於己經發展成型的大乘菩薩而言,尤其必要。在宇宙循環的歷史中,有一極遙遠的時代,在那個階段有芋一菩薩,譬如是觀世音(Avalokitesvara),當時,他仍然只是一個凡人,卻許下大願,決心追求最高智慧(Sambodhi;三菩提)並成為菩薩,以便以其偉大的超人力量去解除他人的苦難及提升他們的精神世界。最後,經過無數次的轉生,他終於達成目的;今天,他從過去所累無法計量的功德中,源源不絶地施放恩寵與福惠。只要還有眾生在輪廻(samsara)之海中顛簸掙扎,他便不停止其工作。菩薩的誓願形成大乘佛教倫理學的要點之一,並且因為它激勵大乘佛教的信徒要堅定而熱切地決意使自己成為一位菩蕯,所以此一信仰在大乘佛教盛的每個國家中,對於促進利他主義的信念而言,雖然可能無法精確的估量其影響,但它確實發揮了其作用。
許多大乘佛經談到菩薩不同形式的誓願 ,也有許多輕蔑小乘佛教徒的自私,譏笑他們不許下此種大誓願,只求以最短的途徑和時間獲得涅槃,成為阿羅漢 。後一目的被認為是利己的,此種自私的形式只稍為高於其他較明顯的一切惡行而已。大乘佛教徒在反對聲聞(sravakas)的爭論中似乎忽視了一項事實,即:小乘佛教徒為了成就阿羅漢,必須為他人的福祉而行極大的自我犠牲。此一事實只要詳細閱讀本生故事即可發現。
此外,此文也企圖探究菩薩理型演進的一些階段,以及附隨的一些誓願或決心。我非常感謝前輩學者在這方面的努力,特別是Har Dayal博士 ,以及Maire Theerese de Mallmann博士 。對於他們卓越的研究結論,我無法多加補充,我只是從歷史學者的一些角度,希望此一主題的年代研究能夠稍為再精確一些。
二、上座部的菩薩
就我們所知,在部帙浩繁的吠陀文獻,或在早期的印度教及耆那教(Jainism)文獻中,均未出現菩薩(Bodhisattva)這個字或任何同義字。此一事實可以使我們暫時--雖然無法證明--推斷:菩薩此一概念的原始形式完全產生於佛教的架構之內,其起源未受任何外在的影響(至於菩薩概念嗣後在大乘佛教中所看到各種(外來)的影響,要屬於別一問題,且應不足影響筆者此一推斷)。
由於巴利文佛典的材料極多,包括所有的論藏(Abhidhamma pitaka)、幾近全部的律藏(Vinaya Pitaka)、以及大部分的經藏(Sutta Pitaka),因此不可能全由歷史上的佛教創始者所撰著。我們懷疑菩薩此詞會是喬答摩佛本人發明,不過事實上,它最早是出現在一段被認為是佛陀所說的話之中,談到他自己在開悟之前的生涯 。在被認為是阿育王時代所編集的巴利《論事》(Kathavatthu)中,菩薩概念提供一種象徵主義與初期的神學 ,但是此段所談的仍然只是歷史上開悟之前的佛陀,不過毫無確實性。
巴利文的「菩薩」(Bodhisatta)一詞,通常被認定等於梵文佛教名詞“Bodhisattva”而譯成諸如「本性開悟者」(a being whose essence is enlightenment)之類的詞句。如困不是因為巴利語的含糊以及傳統解釋上的不適當,這二字似乎很明顯是相同的,而且可視為實如此:根據上座部的用法,菩薩尚未獲得完全開悟,把它描述成具有完全開悟(bodhi)的本性(sattva)似乎並不合理。我們必須承認,“Bodhisattva”這個梵文語詞很可能是由巴利文錯誤地逆造而產生的,其後半部在巴利文中原本並不是指“sattva”。它的另一個梵文字源是“-sakta”,意思是「繫者」、「愛著」等 ,若根據此字源,則「菩薩」一詞的意思是「專注於(獲得)開悟之人」。另一個可能的語源是由Har Dayal所提出的 ,他認為此處巴利文的“satta”一字與吠陀中的“satvan”一字有關,後者的意思是「英雄」、「戰士」等。Har Dayal 的這個說法主要是根據“bodhisattva”(菩薩)的藏文同義詞“Vyang-chub sems-dpa”;通常“byang-chub”等於“bodhi”,而“sems-dpa”的意思是「心-英雄」。雖然藏文譯本對於澄清許多佛教梵文名詞頗為有用,但對於此例卻無多大用處,因為在任何梵文佛教資料中均未提示“-sattva”這個字的語源,而且此一名詞應該是在流行於印度千年之後才被譯成藏文的。
如眾所周知,在「小部尼柯耶」(Khuddaka Nikaya)之《本生譚》(Jataka)所載547則故事的每一則中,“Bodhisatta”這個字都至少出現一次,並且根據上座部思想詳細地闡述菩薩之說。現存的《本生譚》輯本,特別是散文(長行)的註釋及範圍較小的偈頌部分,其年代絕不會像經藏中的四部尼柯耶 那麼古老;不過可以肯定的,就在雕刻巴爾乎佛塔(Bharhut stupa)牆垣的浮雕(所描述的本生故事大約有三十個)的時代,本生及菩薩之說是當時通俗佛教信仰的重要部分。從其中一根柱子上的銘文 ,我們可以相信,最慢在西元前一百年的時候,上座部的菩薩概念已經廣泛流行了。菩薩概念被特別地與本生故事相結合,此一事實暗示使它能夠發展及盛行的一種方式。
律藏中特別規定僧侶不可於村中講述關於情愛、戰爭、罪行及冒險等故事 。而這一些被禁止講述的故事詳細包羅甚廣,如果嚴格遵守,則印度豐富的民間傳說中較流行的故幾乎全在此禁止之列。由於一開頭即公布此一規定,此表示確實有些僧侶曾經聆聽及講述此類故事,也許他們是和後來的佛教一樣,用這些,故事來激發俗家信徒的道德熱忱與虔誠。據說佛陀本人為了使其講道生動活潑,也曾使用各種故事,對於此一說法,我們並無理由加以否定。如果他的後者未如此做,反倒是令人感到意外。
律藏中的規定,或許除了極少數之外,顯然均非佛陀本人所制定的規則。其中有許多規定表示當時已經有充分發展的僧院制度,僧侶常年居住於建築完善的僧院之中。但是,上開禁止講述故事的規定也可能早已有之,且是由某些長老訂定,因為他們對於佛教的俗化以及修行方法攙入通俗成分感到憂心,這些修行方法原本是一些知識精英自我修持的方法,他們很少接觸俗家信徒,也不覺得對俗家徒有什麼責任。
要規避講述故事的禁令,唯有確認僧侶所說的這些故事確實是佛陀本人所講述的。因為佛陀是一切智者(sabbannu),所以熟知其一切前生。在這些前生中,至少在較晚近的前生中,佛陀顯然實行了某些無可比擬的利他及大智慧的行為。我認為,《本生譚》的編輯,部分是根據己有的故事,部分是收錄新的故事,後者的目的是為了使僧侶能合法的講述有益教化的傳說與寓言,以便得到並保持較純樸的俗家信徒的支持。於是,小乘意義的菩薩概念便產生了。
從而我們可以推斷,上座部文獻中所看到的菩薩思想,應該是早期佛教的一種內在發展,其時期約在佛滅後一段時間後出現。也許佛陀本人確實也曾如以前許多印度神秘主義者一樣,宣稱自己知道前生的事情,不過除了不可信的散文體本生傳說故事之外,我們並無理由相信充分發展成型的菩薩之說是由佛陀本人所提出的。如前面所說,菩薩之說是僧院制度充分發展之後的產物,此時僧侶常年居住在僧院中,並且對重要的俗家信徒提供宗教上的教誨。
巴爾乎佛塔的浮雕證明,有些本生故事至少在西元前一百年左右時已經確立並廣為流行,而上座部形式的菩薩之說此時必然已普遍為人所熟知及接受。不過,從阿育王的銘文看來,我們有理由相信,在西元前三世紀時它已經很流行了。
從阿育王在尼利瓦(Nigliva)所增建的拘那含佛(Buddha Konagamana)佛塔,可以確信此時已有崇拜過去佛的情況 。雖然我們對有關佛陀的歷史傳說可能有所批評,不過此處明確地證明,在西元三世紀中葉已經有了完備的佛陀論(Buddhology),其實應該更早,因為在阿育王到尼利瓦的時候,該處應該已經存在一個被當地佛教徒禮敬的過去佛佛塔。據稱,在阿育王的銘文並未特別提到佛教的幾個基本範疇,例如涅槃(Nirvana)、四聖諦、八正道,以及緣起(pratitya-samutpada)等;不過卻提到三菩提 ,以及三寶(triratna)的套語 ;而阿育王的石柱位置也顯示了佛陀誕生、開悟、初轉法輪,以及入涅槃等場所已經被視為聖地。一般認為巴爾乎的本生圖稍晚於阿育王的時代,從這些圖畫的樣子,我們雖然無絕對的把握,但可合理的推斷,當時已經把菩薩前生的故事當成教說來講述。在經藏中有幾則佛陀所說的此類故事,後來重現於《本生譚》中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有些本生故事是相當古老的,老們遠在巴爾乎浮雕之前便流傳於佛教界中。
根據小乘與大乘所開展的佛陀論,佛陀的生命系列在無數劫之前,於燃燈佛(Dipankara Buddha)出世講法時,原為一儒童名妙慧(Sumedha),發誓成佛 。經過五百四十七次轉生成各種生命形態,其間曾居天界甚久,直到出世為悉達多.喬摩(Siddhattha Gotama)才獲得開悟成佛。此一故事在阿育王的時代,如果尚未完全成形,必然也已具某種雛形,所以才會在大約一世紀之後,出現巴爾乎的浮雕。如果喬答摩佛是由菩薩修持而成,那麼,拘那含牟尼佛以及過去諸佛也都應該如此。
關於菩薩理型的發展,在阿育王第八摩崖法敕中有一有趣的證法,它說道:
「過去諸王出行(nikkhamisu)樂遊(viharayatta)......而此王喜見(Devanapia Piyadassi;譯按:意思是諸神所喜的喜見)加冕之後十年,則出尋三菩提 。」
以前樂遊,現在則行法遊(Dhamma-trips),尊敬聖者、布施物品、宣說佛法。關於阿育王成就三菩提,一般都提到他至伽耶(Gaya)向菩提樹朝聖一事。至於談到阿育王想儘快獲得正覺的另一種說法,一般均不予承認 。但是此種說法仍得斟酌。
依bloch的解讀,基奈爾(Girnar)摩崖的銘文稍有不同,其中關於阿育王成就三菩提是作“ayaya sambodhim”,其動詞與梵文字根“ya”(行赴)有關。至於其他石刻(kalsi, Dhauli, Shahbazgarhi, Maski及Sopara等遺址)中則與梵文的“niskram”(出發)相連。此一動詞出現於基奈爾以外各石刻,在基奈爾摩崖,與前面所提樂遊有關時,也以“nayasu”(ni-ayasu;源自梵文nir+ya)替代之 。因此,可以確定阿育王本人所寫或口述的原文中,與三菩提有關的動詞是依據“niskaram”,而非“ya”。
語義上,“niskram”,具有「出發」的含意而非指到達一明確的目的地。佛教中對此一語根的使用,最著名的是悉達多.喬答摩尋求三菩提的“Mahabhiniskramana”(大出離)。此字就「樂遊」來說是相當合適,因為在樂遊的情況中,與樂遊所產生的樂趣比較起來,其目的地通常不太重要。另一方面,語根“ya”,特別是無字首“nis”者,意味最後終於到達一確定的目的地。表面上,阿育王似想告訴其臣民,他已出發尋求菩提,但尚未達此目的。所以,他所說的大概是一種精神的而非身體的旅程。如果參考現今印度南比哈爾省(South Bihar)的地形,更能強化此說法的可靠性。
帕特那(Patna,即阿育王國都華氏城之今址)到佛陀伽耶(Bodh Gaya)的陸路約六十哩,其間並無嚴重地形險阻。兩地的行程,就阿育王的時代而言,並不會比發明機械運輸工具之前的任何時代更困難或更令人厭煩。就當時的標準來說,這是一段很輕鬆的行程,特別是對阿育王此一強大的統治者而言,隨時可以清理道路以及提供馬匹或大象。從首都到伽耶只需一夜的時間。阿育王登基十年後,「出尋三菩提」;根據一般對第十三摩崖法敕的解釋,他是在登基八年後轉信佛教 。因此,如困我們接受三菩提的一般解釋,則這位國王是在改信佛教後兩年,才造訪幾乎就在他門邊的此一極著名的佛教聖地。就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不可能的。